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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發完,1-91w2

配圖感謝十三太太!

 

『假如我現在拿出槍來,說其實我一開始就是奉了命要來殺你的,如果沒殺掉你,那我們之間只會活一個。你覺得我會開槍嗎?』

『你不會。』

『我會啊。』

『你說謊。』

『我在你面前沒說過謊。』

『說得也是。』

 

『那你開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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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時候徐明浩已經發燒了。

 

本來以為只是頭痛就早早關店回屋子睡下,半夜被哐哐敲門聲逼得不得不睜開眼時,才發現好像整個世界都在轉,眼前甚至一片模糊,就連皮膚都是熱的。

他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清醒過來。

趿拉著拖鞋去開門前徐明浩抽空給自己量了體溫,37.9。原來還沒過38,他有些昏沉沉的想。敲鐵門的聲音還在持續,徐明浩把鐵門拉開,計畫著如果這人真的是現在這種時間要來找他刺青穿環,那他絕對不會管自己是不是在發燒,反正出一腳把人踹出去的力氣他還是有的。

 

結果不是。

 

「我這裡是紋身店,」徐明浩瞇了瞇眼看向來人,有些煩躁的按按太陽穴,說:「不是醫院。」

「我知道。」門外男人這麼回答,「但是把店開在這裡,我覺得你應該也會處理傷口。」

那還真是被說中了,他甚至還很擅長。開門把人放進來,徐明浩讓對方坐在平時客人坐的位置,滲出的血與黑色襯衫混在一起,血的顏色把襯衫染髒,卻因為黑色而變得有些不清不楚。他拿過剪刀把袖子剪開,男人的右手臂被刀劃了長長一條,傷口看著有些猙獰,但徐明浩甚至想都不想問怎麼傷的,反正這人看起來就是黑道,也只有黑道才會在半夜流著血跑來要他包紮,畢竟他們總認為黑幕能掩蓋所有暴力。

而一直以來他其實陸陸續續也處理過幾個,找上門了徐明浩一般不會拒絕,他只是不忍心見他們流著血疼痛的樣子,怪可憐的。況且在這種事上做做人情其實並不是什麼壞事,唯一讓他感到煩躁的是總挑在這種三更半夜的時間——那到底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即使發燒了,徐明浩仍憤憤不平的想著。他打開腳邊的急救箱,開始有條不紊的做起熟悉的處理工作。

店裡沒開燈,視野全靠外頭昏黃路燈澆進來的光,此刻比起視覺來說聽覺更佔上風:撕扯膠布的聲音、扭開藥罐的聲音、把藥壓上傷口塗開時,男人也能聽見自己隱忍的悶哼聲。

「沒事。」徐明浩察覺到了,嘴上安慰他,「很快就弄好了。」

可男人這時才發現徐明浩面上不自然的潮紅,他伸出沒受傷的左手手背貼上他額頭,不尋常的溫度讓他皺了皺眉,下一秒就斬釘截鐵的說:「你發燒了。」

「這是低燒啦。」徐明浩手上的居然動作還是很快,他邊上藥、邊有些吞吞吐吐的回應,「過了38度,才是發燒。」

聞言,男人立刻撈過一旁桌上的體溫計給徐明浩再量了一遍:「過了啊。」他說,「38.1,你發燒了,老闆。」

「啊……是嗎?」

結果一直到將手臂整個包紮好了徐明浩才抬眼,像終於完成了什麼任務那樣。他的眼睛看上去有點紅紅的,像小兔子,他問他:「那我現在應該要吃退燒藥,還是要去醫院啊……?」

聽見這話時金珉奎還以為對方在故意玩他,後來才發現他是真的有點不能思考:「你這有退燒藥嗎?」

「不知道,你盒子裡找找看。」

感謝徐明浩即使發燒了還能正常和他應答,金珉奎將整個急救箱翻了一遍,找是找到了,一翻過來卻發現過期,金珉奎立馬把藥扔進垃圾桶,蹲在面前對他說:「你沒藥,我帶你去醫院吧。」

徐明浩半睜著眼,知道他在說什麼,就點點頭。這回他好像終於沒力氣了,整個人看起來都軟趴趴的,那肯定也站不穩。金珉奎靠過去,發現徐明浩外表看著瘦巴巴的沒幾兩肉,實際上也真的沒幾兩肉,輕得要命,金珉奎單手就能將人揹起。

於是那天晚上,他就這麼揹著徐明浩一步一步走到醫院去吊水。打理好了對方,醫生順便問他手上的傷是誰包的,還挺專業,金珉奎說是徐明浩剛剛幫他包的,醫生瞪大眼睛,說他發著燒還能幫你弄傷口,金珉奎看了躺在病床上的徐明浩一眼,便附和道:「我也覺得挺神奇的。」

當晚他陪了徐明浩一整夜,就怕突然有個什麼萬一,直到看見對方的體溫確實有慢慢降下來,金珉奎這才鬆了口氣。他縮在旁邊小小的紅褐色躺椅上,對方的名字被黑色油墨用適中的字體印在白紙、放入床頭前的透明壓克力板裡,因此即使病房內熄了燈,如果窗簾沒拉上的話,外頭清明的月光一樣可以把字體照得清楚,『徐明浩』三個字好像也正隨著月暈慢慢融化。

於是早上是徐明浩把他拍醒的,當時眼前還一片模糊不清明,是又眨了幾次眼才足以看清徐明浩的臉,可腦袋裡還有些混沌。恍惚間,他聽見徐明浩問他:「你的手還好嗎?」

「嗯,沒什麼事。」點了點頭,金珉奎頂著又差點飄走的意識,口中囁嚅了幾聲:「昨晚,醫生還誇你了。」

「誇我什麼?」

「誇你包得專業。」

徐明浩聞言頓了一下,而後反問他:「那他沒誇你呀?」

「他要誇我什麼?」

「就,誇你手受傷了,還能揹我來醫院啊。」

原來那時候還有意識啊。金珉奎這樣想。他坐起身來搓了把臉讓自己清醒,接著用手背去探了探徐明浩的額溫,還好並不是灼人的熱度:「醫生清晨那時有來過一次,說你醒來以後如果沒有再發燒,休息休息就能出院了。」

「那,我感覺我好像能出院了。」徐明浩說,「我應該沒發燒了。」

「嗯。」金珉奎把手抽回來,想了一下,最後還是用手指幫他理了理額前的碎髮,接著才轉身就去搆他的外套,「那我等等再送你回去吧。」

徐明浩應了一聲,說好。

後來金珉奎到醫院附近買了早餐,兩個人在病房內吃完,這才出院。那時在大廳坐著等金珉奎辦出院手續也不過近十分鐘,徐明浩就已經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覺得無聊了,尤其口鼻中全都是刺鼻的藥水味,來往行人的面部表情也全是凝重的模樣。在兩個人並肩走在回店裡的路上,天空不晴不陰,不是冷的天氣,徐明浩突然扭頭對他說:「整晚都留在醫院顧我,你也不會覺得無聊。」

「不會啊。」金珉奎把手插進外套口袋裡,似乎真的沒什麼事,「反正躺在那邊,也很快就睡著了。」

是這樣嗎?徐明浩問在心裡,沒說出口。在叫醒對方前他偷偷觀察了一下,病房空間本來就不大,躺椅也是小小一個,算起來根本只有對方身子的一半,而他就將整個身子蜷起來縮在上面,怎麼看也不是睡得舒服的樣子。

醫院離店面沒有很遠,慢慢走大約快半小時的路程,當散步的話也不至於覺得累。金珉奎將人送回店裡,臨走前徐明浩從後頭追上來,手扒著門框問他:「你還來嗎?」

「就是,沒有受傷的時候也來嗎。」

 

「明浩想要我來嗎?」金珉奎反問。後來見徐明浩沒點頭也沒搖頭,金珉奎便笑了一下,這才說:「來。」

 

那天他是這樣答應了,可是徐明浩後來才隱約想起,自己似乎忘了問他的名字。

 

02.

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大概被騙了是在將近一個月後,徐明浩說了第五次放心我技術好真的不痛,可面前剛滿十八歲的高中男生還是抖得跟篩子一樣。他的頭頂有一圈剛長出來的黑色新髮,在周圍的金色中間顯得突兀,怕不是也想跟著周圍人裝兇逞狠、實則還是個怕痛怕惡的小孩。徐明浩拍拍他的頭,嘴上哄著數到三就打啦,結果卻在說出二時就把耳針對準標記處、準確的打進耳骨。迎上青年呆愣又不可置信的目光,徐明浩脫下手套,朝他勾勾嘴角:「你看,我就說了不痛吧。」

送走青年後徐明浩把店裡的燈熄了,門口掛牌轉了半圈變成『休息中』。他抓著錢包出去買午餐,提著便當走回來的路上遇到有人在為無家可歸的孩子做募款,徐明浩掏掏口袋,把買飯找剩的零錢全都投了進去。

「非常謝謝您!」抱著募款箱的女孩朝他鞠躬,而後從一旁袋子裡掏出一根棒棒糖,綠色包裝,是哈密瓜。徐明浩見她把棒棒糖遞到自己面前,笑盈盈的說:「請收下吧,我們會送一根棒棒糖給捐了款的好心人。」

把棒棒糖塞回口袋裡,徐明浩道了謝,這才回家。在門口時他看見隔壁舊公寓門口蹲著個人,黑色連帽遮了他半張臉,眼鏡看起來似乎也搖搖欲墜的掛在耳朵。徐明浩走到對方身邊跟著蹲下,出聲問了句:「圓佑哥在這裡做什麼?」

全圓佑聽見聲音才發現是徐明浩,他沒回頭,手指朝後、指指樓上:「家裡太熱了,修冷氣的人在裡面,我就跑出來。」

這幾天突然升溫,是夏季來臨的前兆,空調又重新被打開,有時躺在床上能被太陽曬醒。徐明浩表示理解,他從裝便當的塑膠袋裡拿出剛剛順手買的麵包,挑了個大一點的給對方。全圓佑是他鄰居,做著情報販子的事,因為工作關係所以非必要基本不出門,連吃飯都叫外送,但如果忙起來有時會連外送都懶得叫;怕對方餓死在家裡,因此徐明浩會適時到對方那去探探情況,順便帶點吃的過去,畢竟剛搬過來常被找碴那陣子,都是全圓佑在幫他解圍。

到這裡徐明浩思索了一下,想說趁這個機會,就問全圓佑:「圓佑哥,我能拜託你幫忙找個人嗎?」

全圓佑抬頭看了他一眼,而後伸出食指和拇指,指尖接起來在他面前比了個圓。徐明浩愣了愣,下一秒立刻翻翻口袋,可拿出來的卻不是錢,而是把剛才得到的那根棒棒糖遞給全圓佑。

全圓佑先是低頭瞧了眼糖果,愣了幾秒,這才笑著望他:「明浩喜歡哈密瓜嗎?」

「喜歡。」

「那就自己留著吃吧。」邊說邊把糖果再塞回對方口袋裡,全圓佑撐著頭問他:「所以是誰?」

「嗯?」

「明浩要找的人。」

「啊。」徐明浩撓撓頭,有些苦惱的模樣:「我沒有照片、也不知道名字,但記得樣子。」

「說說看呢。」

於是徐明浩就口頭把那人的模樣描述了一遍,從五官到身高,衣服也說了,只是越講、全圓佑眉頭皺得越深,最後只淡淡吐出一句:「金珉奎吧?」

「不對吧?」

與此同時傳來的是徐明浩的疑問,全圓佑為了證明,按開手機翻了相簿後跳出一張照片,裡頭人的樣子雖然模糊了點,但還不至於完全看不清楚,他把照片放到徐明浩眼前讓對方確認:「你看看是不是這個人。」

那可不是跟當天晚上遇見的男人一模一樣嗎。徐明浩頓時啞口無言,睜大眼都要把照片看穿了,也沒看出跟記憶裡那個人有哪裡不同,嘴巴張了又闔,後來也拿了自己手機裡另一張照片給全圓佑看:「可是,不應該啊,金珉奎應該是長這樣的。」

看了眼相片,裡頭男人中分瀏海、三白眼、嘴唇右下角還有顆痣,的確是S組的老大沒錯。可全圓佑卻告訴他:「你照片裡那個人,真名叫做崔泰錫。」

『什麼鬼?』徐明浩滿臉都像寫上了這三個大字。

「很好玩吧,」察覺到對方的反應,全圓佑把語調陡然放輕,他故意湊近徐明浩,嘴角勾起一個玩味的笑後慢慢說道:「他們兩個其實對外互換了名字,所有人都以為的那個叫『金珉奎』的老大,其實真名叫崔泰錫,而真正的金珉奎,是躲在後面策劃組織一切事情的這個人。」說到後半句時全圓佑用食指指尖敲了敲自己的屏幕,恰好就敲在金珉奎的臉上。

這基本上是機密情報,為了降低危險性而對外欺騙任何懷有不軌意圖的人,含組織內不知曉的人也佔大多數,因為本人幾乎不露面,平時也不與組織同出。全圓佑對他解釋,大概就類似於擋箭牌的概念。

後來等修冷氣的人擦著額間的汗從樓梯走下來,全圓佑就拍拍褲子回去了。而當天晚上也像被誰計畫好了一樣,半夜三點徐明浩居然把一個月不見的人等來了,男人穿著一套正裝站在門外,說自己這陣子都在忙公事,在國外,才抽不出時間過來。

徐明浩仰頭看他,開口一句你說謊,你就是故意的,你其實在騙我。

男人舉起雙手表示清白。

於是徐明浩又問他:「那所以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啊?我上次忘記問了。」

「金珉奎。」男人幾乎沒什麼停頓的回答,那略顯低沉的嗓音被風磨得有些模糊,他怕徐明浩聽不清,又重複了一次,「我叫金珉奎。」

幾乎就是下一秒鐘的事情。伸手把人拉了進來,徐明浩在門鎖上後拿出下午那根棒棒糖,剝了糖紙,淡綠色的糖被光溜溜的塞進了金珉奎嘴裡。

化學糖精的甜味隨之而來。

 

「甜嗎?」徐明浩問他。

「嗯。」

「我喜歡哈密瓜。」

「知道了。」

「工作累嗎?」

「好累啊。」金珉奎望著他說,「但我還是一下飛機,就過來了。」

 

03.

後來金珉奎來找他的時候都會帶來一隻哈密瓜味的棒棒糖,數量多了,徐明浩就找來一個空玻璃罐,把它們通通丟了進去,堆疊起來,像一座青蔥的小山。

他來的時間並不怎麼規律,清晨、下午和半夜都有,然後多半穿著便服,上面總有薄薄一層散不去的煙味。徐明浩問他幾歲開始抽的煙,金珉奎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十三……還十四歲?」他說他記不太清楚了,反正從那時候開始就過得比較亂。

可過得比較亂的金珉奎卻在三餐上很規律,他說人就是要好好吃飯,所以單方面入侵了徐明浩的廚房,有過來的時候就給他做飯吃,還叮嚀他老是吃外面身體會不好。

但我一直都吃外面,活到現在不也沒事。徐明浩有點想這樣反駁,後來覺得太對不起還特地買了菜過來的金珉奎,就乖乖閉嘴了。

老實說身為一個黑道還穿圍裙在廚房裡做菜的畫面實在很違和,徐明浩蹲在廚房口,頭抵在牆上,嘴裡咬著棒棒糖。他故意用牙齒把糖果咬得咔咔作響,金珉奎聽到聲音回頭,放下鍋鏟走來在他面前蹲下,稍微施了一點力把棒棒糖從徐明浩嘴裡抽出來。徐明浩瞪著他,糖球已經小了一圈,金珉奎像個老媽子一樣唸:「吃飯前就不要吃點心了。」

在『那你飯做快一點』和『那你要拿什麼東西堵住我的嘴』之間遲疑了三秒後徐明浩選擇了後者,金珉奎眨眨眼,問他:「那明浩要煙、還是要吻?」

可後來也沒給他選擇的機會,金珉奎湊近了,擅自溫柔的吻了吻他。他身上還有一點油煙的味道,和衣服上的煙味揉合在一起,兩種煙味搭在一塊也是違和的,但就是這樣把金珉奎在他的世界裡一點一點構築了起來。

「明浩沒抽過煙,應該會嗆到的,所以還是不要抽比較好。」這是後來金珉奎給他的解釋,徐明浩總覺得有點被瞧不起,不服輸,就想他以後怎麼也得試試看。

金珉奎在他身邊就像一般人,他們可以一起看同一部電影、讀同一本書,一起把遊戲破關、一起買熱呼呼的烤地瓜剝一半分著吃。有時候金珉奎受傷了,看到刀痕,徐明浩才想起來他是黑道,會與尖銳和鮮血為伍,會與人性之惡相交。

那天他照慣例幫忙處理傷口,金珉奎在真正感到疼痛時會用煙來轉移注意力,徐明浩就在包紮完後把自己的棒棒糖與他的煙對換——第一次抽,抓不到訣竅,煙繞不進肺裡,卡在口腔就被咳了出來。徐明浩嗆得滿臉通紅,金珉奎望著他,低低的笑起來:「就說你會被嗆到了。」

「你懂什麼,」徐明浩也眼睛紅紅的反駁,「我這是第一次才這樣。」

但接吻總不是第一次了。當金珉奎拔掉棒棒糖吻了過來,徐明浩才發現,原來煙和糖在你這裡都是同一種味道。這時他猛然想起了住院那天,金珉奎的虎牙此刻正尖尖的磨著他的舌頭,於是他讓金珉奎睜眼,捧著他的臉,一字一句說:「是你。」

「嗯?」

「是你害我發燒的。」

聞著金珉奎的側頸,徐明浩闔上雙眼,吐著熱氣悄聲告訴他:你知道嗎?據說遇見心動的人,體溫會升高0.2℃。

 

因為,在一見鐘情的那一刻會怦然心動、體溫升高,我的眼睛、我的皮膚、我的胃、我的心臟,全都會活躍起來,它們勾結在一起發出訊號,就算你讓我發燒,你是危險的,也要我不顧一切去靠近你。

「所以我會等你,即使那時候覺得你在騙我,我還是會等你。」徐明浩邊說邊輕輕戳了一下他的傷口,聽見金珉奎『嘶』的一聲,他才笑出來,低聲說:「你活該,我也活該。」

 

那天金珉奎留下來睡了一晚,他能摸到徐明浩身上有沒有被子、會不會冷。當徐明浩的指尖在夜裡變涼了,他就把人摟進懷裡——想到對方的話,金珉奎用手指將他落下的黑色碎髮往耳後勾去,那雙溫潤的雙眸藏在眼皮底下,月色卻從雲層背後露了出來,落下清冷的光。

 

04.

金珉奎坐在旁邊看著徐明浩幫人打霧, 一隻虎的樣子刺在背上,張牙舞爪、氣勢凜然,很大一塊,因此即使打霧打了很久,進度卻才只完成一半。

金珉奎認得這是S組內的其中一人,他打了個呵欠,把手機關了就環手抵著牆睡,睡到徐明浩來叫醒他,金珉奎抬抬眼,才發現外頭已經放晴。早些時候天空還灰暗一片,降著小小的雨。

徐明浩向後伸了個懶腰,準備要收拾器具時,金珉奎走過來,按住了他的手:「明浩也給我紋個刺青不行嗎?」

「現在嗎?」徐明浩扭頭笑著問他,卻沒有拒絕,「可以啊,那我也給自己紋一個好了。」

他沒問徐明浩要紋什麼,完全放手任著對方去做,徐明浩告訴他,那你乾脆把眼睛閉上,就更神秘了。

金珉奎聽他的,直到兩個人都刺完之前沒睜過眼,即使刺的地方是痛感會相對強烈的小指也一樣。後來徐明浩終於讓他睜開眼睛,刺青的樣式原來很簡單,小小一個倒著的『V』字落在小指邊緣,金珉奎舉起手來逆著天花板的白燈看,看來看去沒看懂,這才問他:什麼意思啊。

於是徐明浩就湊過來,他將他的右手貼合著金珉奎的左手,小指靠在一起,兩個倒『V』便拼成了一個『M』字。

 

少了一邊,都是殘缺。

 

金珉奎這下就懂了,還沒開口,便見徐明浩轉頭對他說:「聽說你們黑道,只要有人違反約定,就會被剁小指。」

「嗯。」

應答的餘音還留落在空氣間等待消散,將兩人的小指拉在一起,金珉奎勾起來,提到徐明浩面前晃了晃,像在確認著什麼。

「那明浩也是。」他撐頭面對徐明浩,湊上前,輕輕咬了他的指節。齒列碰上甲片,發出小小的、『喀』的一聲。

 

/

 

吃了一頓不知道該歸類於午餐還是晚餐的飯,金珉奎在廚房裡洗碗,徐明浩這時想到了什麼,突然從沙發上蹦起來,走到廚房裡探頭問他:「你要不要看電影?」

「什麼時候?」

「等等吧,」徐明浩回,「我前幾天買東西,送了電影優惠券,期限只到今天。」

於是在洗完碗後的五分鐘他們已經出門,金珉奎穿了一件黑色大衣,他卻穿了件白色的連帽衫,一黑一白,看起來違和卻對稱,很奇怪。電影是部黑道片,女人是臥底,混入組織,雖然與目標男主角有戀情,最後卻還是將之殺死,完成任務,沒有反轉,是部落有遺憾的悲劇片。

在結尾時,徐明浩聽見影廳裡有人在哭,位置離他並不遠,啜泣的聲音在子彈作響後那片寂靜裡異常清晰。

接近三個小時的電影很長,但他和金珉奎都沒睡著。散場時天色全暗了,暖橘色的街燈一盞接一盞點亮延伸,往遠方鋪了長長一路。他們原本還並肩走著,忽然之間,徐明浩跨步跑到他面前,兩人之間隔著三塊地磚的距離。金珉奎問怎麼了,徐明浩沒回答,卻只見他舉起手來,筆直的,食指與中指合併、拇指立起,像一發能直直貫穿他的弓矢,與槍枝。

他對準金珉奎。

停下腳步,徐明浩沉下聲來,眯起了眼:『假如我現在拿出槍來,說其實我一開始就是奉了命要來殺你的,如果沒殺掉你,那我們之間只會活一個。你覺得我會開槍嗎?』

晚風颳來時把金珉奎的頭髮也吹亂了,他沒伸出手去撥,任由髮絲蓋住他的眼,但沒蓋住徐明浩的聲音。金珉奎聽出來他在學電影台詞,於是也跟著他演:『你不會。』

『我會啊。』

『你說謊。』

『我在你面前沒說過謊。』

『說得也是。』金珉奎裝模作樣的嘆了口氣。

 

 

『那你開槍吧。』

 

05.

半夜徐明浩是被大雨吵醒的,睡前窗戶沒關,雨沿著窗板濺了進來,在地面匯成一灘落水,徐明浩掙扎了會,最後還是下床去拿布要擦。他先關了窗戶,隔音不錯,雨勢瞬間小了許多,他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金珉奎最近忙,很少過來,煙味變得薄弱了,他就過自己的日子。蹲下去把水擦乾,吸了雨的布沉甸甸,像積雨雲,得把雨水排出,在夏季午後湧了過來。

很快,徐明浩想,很快就要夏天了,等這場滂沱的梅雨過去,夏天就來了。外頭的雨是大海,他的店是小島,散發熱氣,沙子也滾燙,海浪把他的海岸線磨平,化作夏夜碎星,閃亮的,落進金珉奎的眼裡。

 

金珉奎。徐明浩想,金珉奎,不知道喜不喜歡大海。

有機會的話,或許他們能一起去看海也說不定。他以前常自己靠近海岸線,在沙灘上寫下名字也好、讓海浪淹沒腳踝也好,撿了落下的貝殼能帶回家穿洞,拿線勾在一起,做成首飾或裝飾,或拼成海鷗與山礁的樣子。

後來他還想了很多,比如夜晚的海風會有一股鹹味、月色能融入海平面、鯨魚的低鳴與發光水母,但就是沒想過金珉奎會對他說:他不喜歡海。

 

肉身相貼的體溫被鎖在被子裡,金珉奎的心跳聲打在背後,沉重而有力的,指尖落在腰腹上被點過。傍晚的夕色將窗外天空染紅了整片,慾望流瀉,火落在山頭的另一端燒著。

「為什麼不喜歡?」

徐明浩一邊問、一邊拿腳去勾他的。他的聲音很輕,他能感覺到金珉奎的腳背和腳底都溫熱,熱度還留在體內,沒有散去。

金珉奎起初沒有想說的意思,徐明浩也沒再問,就等,等到他看見鳥群排成一列從空中劃過,火焰在他們的羽翼上留下痕跡,焚燒著,帶往天邊去了。金珉奎的臉上落下鳥禽的黑影,快速閃動之後,金珉奎說,說他小時候,住在沿海。

沿海的小漁村只有個不起眼又容易被人遺忘的名字,他那時一出生,母親就跑了,只留他和父親在這裡孤獨的被海水侵蝕。

以前父親做著與整個村裡的男人差不多的工作,他們都會在清晨五點多、天還灰濛一片時出海,對海投下昨晚他一起幫忙補過的漁網,然後在傍晚回家。金珉奎會早一點去漁港等,等到人了,他們再慢慢的沿著海線走回來,那是離家最近的路。有時金珉奎回頭看,他會看到沙灘上那一大一小的足印,最後全被匍匐爬來的海浪吞噬。

後來他才發現那大概都是有寓意的,忘了從哪天起,父親不再去工作了,整天在家裡,他也不用再幫忙補漁網。有時父親會出門,但金珉奎知道他沒有出海,他身上沒有海水的鹹味與魚群的腥味,取代而之的只有尼古丁與酒精混雜而成的刺鼻氣味。金珉奎不想知道,但心裡很清楚這只是惡化的開端。

 

說到一半時金珉奎突然想起來了:「啊,是十三歲。」

「什麼十三歲?」

「就是,第一次抽煙的時候。」

 

那天明明已經接近中午,天色卻暗得不可思議,好像日光唯獨在那一天消失了。門板砰砰作響,海水爭恐著要倒灌,一直到討債集團找上門來,金珉奎才發覺:啊,原來在外面借了錢啊。

沒有錢還,可是沒還錢的話,會死的。父親說他不想死,於是結果來得很輕易:才十三歲的他被賣進了組織,離開沿海,到城市去。

後來那段時間金珉奎稱之為「流浪」,因為只要離開了家,就是流浪。

一年後他聽說父親似乎也死了——他居然還在借錢。屍體到最後也沒能得個安葬,他落入海裡,回歸大海深處,小小的石穴裡,在那裡棲息。骨肉被歲月分解了,成為海中養分,滋養生命,於是金珉奎偶爾會想,難道他死了,居然還比活著更有價值嗎。

 

「可是很奇怪,即使如此,即使他是這樣一個人,我卻還是在想念他。」

感覺到對方將額頭抵在自己光裸的背上,他往自己靠近,徐明浩沒動,只是靜靜的繼續聽。而金珉奎不知是不是把下半臉埋在被子裡,聲音聽起來就像被悶著一樣:「我還小的時候,那些為數不多,能稱得上快樂的回憶也是他帶給我的。他帶我在海邊玩、讓我坐幾次漁船,然後給我一盒小魚造型的餅乾,對我說,要做乖孩子。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去哪弄來的那種餅乾,之後我到處找了好久,都沒再看見過。」

於是隔了半晌,徐明浩才悄聲戳破他:「所以你其實根本沒討厭海。」

 

大概是吧。金珉奎說。

他聽見金珉奎嘆了口很長的氣,卻很輕,有些無力的。躊躇了一會兒,這才組織好言語:「我想它,又不敢看它。」

 

世人都稱海為大地之母,因為它能滋養、乘載,能洗淨萬物。那神秘又壯闊的大片深藍,金珉奎想,他在組織裡終究還是學會了殺人,為了活著而放任自己陷入泥沼,甚至一路走到這個地位——離經叛道、雙手沾血,靈魂逐漸變得污濁了。留在生命與記憶裡的那片海並沒有退去,他數次想從它身上求得一個洗清和安穩,那對他來說彷彿是唯一的歸宿,可他終究沒敢回去。

全球海水的平均溫度是17.4℃,而海水溫度會隨著深度降低,所以500公尺的海溫是8℃、1000公尺約為2.8℃。

現在氣溫,金珉奎看了眼掛在牆上的舊式溫度計:是25.9℃。

然後是徐明浩之前說的一見鐘情,人的體溫會上升2℃。

那現在轉過身來把自己緊緊抱在懷裡的徐明浩,他的體溫又是多少呢?金珉奎不太清楚答案。可是他聽見氣息過渡的聲音,看見徐明浩從床頭邊抓了一張小小的紙過來,然後將紙壓在他的心口前。

還沒來得及等他張口詢問,對方就已經俯下身來,用舌頭上的唾液把紙沾濕了。舔舐的力道在身體別處也曾感受過,金珉奎克制住再把人拉起來辦一次事的衝動,等徐明浩自己覺得差不多了,指尖掀開紙片,一隻簡單的游魚就落在他心口上擺尾。

逆著外頭黃昏的光,此刻夕色竟刺眼到彷彿也要將徐明浩吞噬殆盡。可是沒有,徐明浩還在這裡,他湊在金珉奎心口上輕聲對他說:那歡迎你來我的世界裡看海。

 

06.

「明浩,它掉了。」

金珉奎從浴室踏出來的時候一臉委屈,徐明浩看著他空蕩蕩的胸口,理所當然的回答:「紋身貼紙本來就容易掉啊。」

金珉奎碎碎念,說他知道,然後從後方整個人掛在徐明浩身上。徐明浩正拿筆在對著牆上的日曆畫叉,五天後的日子被筆圈了起來,金珉奎定睛一看,眼睛亮了亮:「明浩偷看我身分證?」說完,他越過對方肩膀,指尖直直戳上那個被圈起來的日子,笑著補了句:「五月二十六,是我生日啊。」

白癡金珉奎!徐明浩把他從日曆前推走,也沒想掩飾的說,這麼大聲講出來,你還要不要驚喜了。

「要啊要啊。」金珉奎俐落的反過身來,雙手捧住他的臉;徐明浩一下子被強迫抬頭,睜眼就看見金珉奎笑嘻嘻的:「明浩要給我一個大驚喜才可以。」

 

什麼是驚喜呢?要意料不到,在出現時,令人措手不及的,這才叫驚喜。

 

五月二十六的晚上全圓佑一推開家門,地上的小紙盒子就擋住了他的路。疑神疑鬼了半天後拿起來打開,他才發現裡頭是塊小蛋糕,沒什麼裝飾很簡單的一塊,旁邊附了張字條,原來是徐明浩給的,上頭對他寫了一些感謝的話。

同樣的夜晚金珉奎急急忙忙推開紋身店的鐵門,裡頭一片漆黑,沒開燈,也是月光傾瀉,倒是像極了他第一次來的樣子。記得那時被吵醒的徐明浩滿臉怨氣,就只差沒把門往他臉上甩了,整個人都有點刺生生的——可現在終究是與當時不同,至少當時並沒有燭火的溫度,現在卻能看見後方客廳的空間內,四周都漫起柔和的光。

金珉奎瞬間是瞭然了什麼,他一邊往那靠近,腦中卻一下子想起了以前能完整看見日出的時候。和現在,或許很相似。璀璨耀眼的光球會從遠方的地平線上展露,那麼海面的玻璃便由點開始、一路快速的往海岸線上碎裂,最後在視線底處熠熠生輝、光彩奪目。

然而到頭來,不論是燭火、燈火、光火,抑或是其他的什麼,此刻能被倒映在徐明浩眼裡的,大概才是與之相比最珍貴亮眼的存在。

 

於是當他一頭撞進那片橙色柔軟的海洋時,幾乎能說是是毫無意外的,金珉奎看見了自己。

 

客廳那小小的桌上此刻放著一個大大的奶油蛋糕,純白色,飽滿如紅寶石般的草莓在上頭圍了一圈,其中座落了幾根五彩繽紛的蠟燭,五根剛好能連成一個完整的圓。

「店員說沒有歲數的蠟燭了。」坐在蛋糕後的徐明浩撐著頰,軟軟的朝他笑:「所以另外幫你買了幾根一般的生日蠟燭。」

「……這就是驚喜嗎?」金珉奎在對面坐下來後反問,話語中也同樣帶著絲絲笑音:「明明簡訊裡告訴我的是自己好像又發燒了,不太舒服,要我趕緊來看看。」

「當然得想點其他的理由。」徐明浩果斷沒否認,「要是不這樣的話,你又打算什麼時候來啊?你忙死了。」

語氣間還能聽出來夾雜了些微埋怨,金珉奎覺得可愛,就邊笑邊調侃:「明浩是騙子啊。」

「那你還不是被騙到了?」徐明浩不服輸的調侃回去,而後他把蛋糕稍微往前推了一些,出聲提醒金珉奎:「是說你趕快許願、趕快吹蠟燭,不然蠟油都要滴下來了。」

眼看的確是如此,金珉奎最後深深望了眼徐明浩,這才滿足的閉上雙眼、雙手交握。他把手擺在最靠近心口的位置,彷彿這麼做才能證明自己是多麼真心誠意的在許願。那時整個空間都是很安靜的,僅僅只剩他在心裡默念願望的聲音,一個兩個三個,前兩個願望要說出來才行,可是他忘記了。

有些用力的呼氣將蠟燭吹熄,不料當金珉奎再睜開眼時,對面原本坐著徐明浩的位置上,此刻卻空無一人。

金珉奎一愣,而後他下意識的想去尋找,可頭還沒轉開,對方的聲音卻在這時直直從耳邊傳來:「金珉奎。」

一瞬間沒了動作,在蠟燭被吹熄後的一片黑暗裡,金珉奎能感受到自己正被某種冰冷柱體抵住太陽穴。他安靜的坐著,隨著時間流逝,本還上揚的嘴角逐漸趨於平緩,而身邊徐明浩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絲毫異常,彷彿只是在和他討論今天晚上吃什麼。

當他開口時,嗓音甚至都還是軟的,可語句卻好熟悉:「假如我現在說,其實我一開始就是奉了命要來殺你的,如果沒殺掉你,那我們之間只會活一個。」

 

 

「你覺得我會開槍嗎?」

 

07.

比起金珉奎,徐明浩對於家庭的印象很薄弱。

反正自有意識起他就已經在街頭,跟著好幾個與他同樣處境的孩子一起苟延殘喘的生活著。其實這種時候就算哪天死了,也是正常的,畢竟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餓死凍死的確很容易,好幾次上個禮拜還見到的孩子、這個禮拜就沒看見了,不知道是死了還是被帶到哪裡去。

徐明浩在這裡幸運的沒有死,他是被帶走的,被V組的人帶走了,原因是他為了一半發霉的麵包跟人打架,打贏了,被看見。他們覺得他身手不錯,就把他撿進組裡養著,徐明浩留在裡頭跟著他們學一些奇奇怪怪的,刀械槍枝那些,其實就是些不好的事。

但徐明浩覺得那些東西真要說的話,在這裡算是個自保技能,也不能完全稱得上是什麼壞事。真正壞的是之前有人問他要不要賣東西賺一點錢,徐明浩問賣什麼,對方跟他說就那個啊,你知道的,一點點就能讓人很快樂的。徐明浩一下子懂了,他拒絕對方,心裡想著:如果真的碰了那些,他的手好像就徹底髒了。雖然他這種人本身就沒有乾淨到哪裡去,徐明浩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

二十歲那年組織裡新進一個和他同年紀的人,因為年紀相同,所以很快就混熟了。對方名字裡帶「白」字,綽號就被人叫小白,小白小白,徐明浩老是跟他說聽起來像在叫狗,然後被對方翻身壓著揍。

小白有天跟他說他有個專長,他會刺青。他有間刺青店,平常就在那邊工作,如果想學,他可以教他。

徐明浩答應了,之後好一陣子就泡在那裡,連帶著也學了些簡單的穿洞。小白的字帶白,卻可以在他人身上留下七彩的痕跡。

也是後來徐明浩才知道原來小白不用刀槍殺人,他善於與人交際,會和目標混熟後再把人請來店裡,為他們刺青。在刺青時,他將某種會讓人短時間內窒息身亡的毒素混入染料內,而染料能藉著刺針進入真皮、讓毒素侵入身體,一旦發作後,十分鐘內能死亡。

他在那些人的身上統一刺了個小小的『V』字,身上最後一個刺青,代表是V組的目標。徐明浩學起來,也就漸漸不再用刀用槍了,畢竟雖然是自保技能,但血這種東西,其實他還是挺不樂見的。

他們就這樣搭擋著做事,一直到前陣子,小白被抓到和S組裡的人私通,行為上算是背叛組織,而徐明浩早就知道了。連帶包庇他的責任,在處決了小白後,上面給了他兩條路走:半年內去殺了金珉奎、或現在死。

理所當然的選擇了前者,但畢竟目標是對面的老大,不像一般人好接近,於是徐明浩原本的計畫是這樣的:和小白待一起這麼久了,他在刺青的技術上也能算數一數二;既然現在有半年時間,那就先混入S組的轄區內,吸引S組下頭的人來他這裡刺青,反響好的話,做多了總會傳到上頭去,他只要等人上門來就行了。徐明浩粗估了一把,時間應該是夠的。

可他怎麼也沒料到的是,原來他的目標根本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那個『金珉奎』原來是假的。徐明浩在錯愕的同時又感到氣憤,因為V組上頭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金珉奎,因此就算今天他真的把『金珉奎』殺了,上面大可以說他殺錯人,一樣將他處死。整件事下來運氣好的話,不僅能除掉S組重要人物、還能順便把自己殺了,原來上面盤算的就是這個。

到頭來他還是一顆無所謂的棋子,既然都是孤身一人,那和一開始在街頭生活又有什麼分別呢?甚至,街頭的生活或許還要更單純一些,他只管活著就行。徐明浩忍住作嘔的心情睡去,卻在當天半夜三點把一個月不見的、真正的金珉奎等來了——問問名字,如果說謊的話就現在把人殺了吧,徐明浩想。可是金珉奎沒有,報名字的三個字毫不猶豫,甚至怕他沒聽清楚,又重複了一次。

什麼啊這個人。徐明浩撥開糖紙後把棒棒糖塞進他嘴裡,心有點亂,就隨口問了些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問什麼的問題:什麼糖甜不甜、工作累不累。可是金珉奎居然很認真的在回答,現在甚至還告訴他:原來一下飛機,自己就是他奔赴的目的地。

 

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看著站在面前的金珉奎,徐明浩當下有股衝動想這麼對他說。

我會殺掉你的,你為什麼偏偏還向我走來。

 

08.

「你覺得我會開槍嗎?」

 

此刻徐明浩的提問還縈繞在空氣裡,與被吹熄的煙絲纏繞在一起,消不散。金珉奎坐著沉默了半晌,這才回答:「你不會。」

「我會啊。」

「你說謊。」

「我在你面前沒說過謊。」

「騙人。」金珉奎輕輕地笑了一聲,「明浩明明從一開始,就在說謊了。我是知道的。」

趁對方沒動作的時候緩緩用手背向後撥掉了槍管,看著睜圓了雙眼、明顯在思考自己哪裡露餡的徐明浩,金珉奎這才放輕了音量回憶:「住院那晚,明浩睡一睡哭了,還說夢話了,這你好像都不記得。那時候你哭著要小白不要死,我湊過去問你小白是誰,沒想到你回答我了。你說,小白是你在V組裡唯一的朋友。」

「所以我去查了一下,就知道了。」

徐明浩聽到後立刻在心中罵自己。白痴,白痴徐明浩。自己露餡了被抓到,這都算什麼事,簡直被殺了也活該。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怎麼不殺我?」動手把槍管再移了回去,徐明浩定了定心神,垂眸對他道:「你就是對我仁慈,才會變成現在這種樣子。」

可金珉奎卻搖搖頭,對他說:我也不知道。

 

「就像明浩對我一見鍾情那樣,我選擇去愛你而不是殺你,大概也同樣不需要理由吧。」

 

說這句話時金珉奎已經沒再看他了,徐明浩望著他的側臉,整個人頓了一下,皺皺眉,最後低聲唸了句什麼。金珉奎沒聽清,可下一秒,他便感覺到那冰冷又堅硬的槍管在自己的太陽穴邊猛然炸開,眼前頓時閃過一片白茫,金珉奎暈了一瞬後回神,發覺自己竟還能思考、也沒血,側頭一看,才發現槍裡一開始就沒有子彈。

聽見槍被丟到一旁的聲音,徐明浩垂著頭坐了下來,瀏海長長地蓋過了他閃動的眼睫。金珉奎順著黑暗伸手去撥開,只見徐明浩正抬眸看他,眼裡清明地如一汪白月。他低聲輕喃:「我又騙你了,你知道嗎?金珉奎。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今天是半年期限的最後一天,我想藉著要幫你過生日,就是現在,我覺得這是很好得手的時機。」

「……可是我怎麼連槍裡都沒裝子彈啊。」

這話語氣上是問金珉奎,可徐明浩知道他不用金珉奎來給他答案,原因是什麼,雙方在心裡早就清楚。

所以才說太失策了不是嗎。

被金珉奎用力吻上眼皮,徐明浩掙扎地動了動眼,卻沒推開,反而像在索求似的將人朝自己拉得更近了些。

 

所以說,在要殺你之前卻先一步愛上你的話,到底想要人怎麼樣啊。

 

09.

「你本來在刺青那時候就該死了。」

靠在金珉奎懷裡道出了整件事後,徐明浩這麼告訴他。他抓過對方的左手,在小指上找到刺青後摸了摸,側頭說所以給你刺的這個『V』啊,就是V組的意思,才不是什麼『M』字。金珉奎聽了反問他那為什麼明浩不僅沒在染料裡面注毒、甚至還在自己手上也刺了同樣的字,這時徐明浩就故意沉默,拒絕回答他了。

也沒有想要繼續逗對方的意思,金珉奎又問他:「那假如當時你要注毒,卻被我發現怎麼辦?」

「不會被發現啊。你忘啦,你那時候全程都閉著眼,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回想了一下當時的場景,徐明浩笑他:「你就這麼相信我。」

金珉奎認真地嗯了一聲。

愣了一下,徐明浩沉默了會兒,最後湊近問他:那你要不要再相信我一次。

 

「我們逃走吧,就我們兩個人。」

 

徐明浩就在他旁邊,一片黑暗中,金珉奎竟也能清晰的將他描繪出來。下幾次雨,春天也結束了,方才的生日願望、染劑的氣味、打濕的菸盒、一遍接一遍輪播的電影。徐明浩朝他笑起來,低聲說:「不喜歡的話,就逃吧。這種世界哪有這麼重要。」

望著窗外逐漸明亮起來的月色,金珉奎只是低頭,勾了勾他的小指。

 

/

 

手機裡被埋了追蹤器,徐明浩把它留在店裡,沒帶走。他們趁著臨近破曉時出發,兩個人的東西都少,一個後車廂能恰好裝滿。引擎發動後濃重的汽油味與排放至空中的灰煙燻染了還隱約未亮的天空,金珉奎已經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徐明浩則是把後車廂壓下蓋緊,確認沒問題後才離開。在繞進副駕前,他透過後照鏡反射能看見金珉奎坐在車內的側臉,對方嘴上叼著一支菸,前端卻沒有被點燃的火光,薄薄的嘴唇抿著灰白色的捲菸紙,直視前方的臉上沒有表情。徐明浩走過去,隔著車窗出聲問他:「在想什麼?」

「沒什麼。」金珉奎側頭看了他一眼,接著把菸拿下來,搖了搖頭,「只是在想,我們現在該往哪裡去。」

抬抬手讓對方把車窗升起,徐明浩坐進副駕,金珉奎叮嚀他把安全帶扣緊。到最後也還沒得出個答案,車子就已經滑進車道,踩下油門後開始行駛。路邊的街景快速倒退,因為時間過早,一路上也沒幾個行人,野貓倒是有兩、三隻,貓可是魚的敵人。

 

啊,魚,魚啊。

 

「那要去海邊嗎?」

徐明浩下意識開口,他感覺到車子緩了一瞬。這時的他們已經駛出市區,兩邊房屋漸漸被整排的行樹所取代,再遠一些就是未開發的土地,還有幾條順著地勢潺流的溪,但裡頭總歸不像鄉村裡的溪那樣乾淨。廣播電台的主持人用著富含朝氣的聲音說早安,後來放了一首歌,是他們都無法辨析意義的語言。

「為什麼去?」金珉奎問他。

徐明浩聳聳肩回答:「或許這次去,能找到你說的那種小魚餅乾也說不定。」

嘴上是如此,但其實回到大海對金珉奎而言代表什麼,他們兩人都很清楚。而若要往大海,前方公路的岔口就得向左,左邊通往海線、右邊則更往內陸去。

於是在向前行駛了五百公尺後,金珉奎終究是將方向盤向右偏轉,後照鏡上垂掛的動物吊飾隨著重心朝右晃了晃,他的話語間夾雜了些微嘆息:「我可能還沒準備好。」

「那也沒什麼關係。」徐明浩不禁失笑。

 

 

這次終於在後照鏡中對上了金珉奎的視線,徐明浩說,他在自己的大腿內側,刺了一個海螺。

 

你只要將耳朵貼上去,就能聽見大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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