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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發完,現背,1-112w2

是給佑灰一起的生賀,時間點是L&R那時候又開始戴了一點牙套的很可愛的灰!

最後的時間線會有明顯出入

 

 

 

 

01.

其實文俊輝老早就跟全圓佑講過公司最近又要讓他去戴牙套這件事,但錯就錯在他挑的時機實在不怎麼好,全圓佑當時正忙著用鍵盤劈哩啪啦出去一串不文雅的話問候對面,那也不意外現在全圓佑會親著親著突然停下來,疑惑的問他:「你什麼時候又戴牙套了?」

於是文俊輝也沒生氣,乖乖的把原因又講了一遍:「沒有好好戴保持器。」他說,「後面又有點,歪了,就被拉去重新上牙套。」

全圓佑聽完後思索了一陣,文俊輝就站在那裡等,但其實他不懂對方在思考什麼。他戴牙套這件事,有什麼好思考的嗎?明明也不是第一次戴了。這時文俊輝感覺到全圓佑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背輕輕撫著他的下巴,那樣來回的動作,明顯就有些哄誘的意思。他說:「啊——」

 

「啊——」

 

就像坐在躺椅上對著戴白口罩的牙醫張大了嘴那樣,文俊輝還特地微微仰著頭,讓全圓佑能看清他的牙。全圓佑往裡頭瞧了瞧,半晌後讓他的嘴巴再閉起來,文俊輝就把嘴閉得緊緊的,望著全圓佑,像在等待牙醫給他的牙齒做診斷那樣。

可是全圓佑不是牙醫,全圓佑只是說:「你這次,牙套只戴了一點點。」

「因為只是局部矯正啊。」文俊輝回答得很理所當然。

於是全圓佑大概也很理所當然的又去吻他,文俊輝牙套戴得比較後邊,全圓佑就刻意把舌頭往後伸,磨過齒列,一根細細長長的鐵抵在舌尖。

 

這讓全圓佑想起第一次親他,舌頭探進去時,也碰到了牙套。

 

02.

文俊輝戴牙套那時候還是12年,剛入公司,瀏海好長,又厚,撥到一邊,漂亮的大眼睛都被蓋住了一半。對方第一次和他們打招呼,張開口時,全圓佑就看見了牙套。

他的上下齒都戴了長長一列,單只是講話其實還不算太明顯,但只要嘴張得稍微大點了、或笑,那牙套就好像一隻鋼鐵蜘蛛般抓在那裡,蜘蛛給每顆牙齒裝上一個小方盒,再用他長長的腳,像串串珠似的,把那些小方盒一個接一個的串在一起。

……這都是些什麼奇怪的比喻?全圓佑不禁在心裡吐槽自己。而對方大概也是剛戴沒多久,下頭略顯凌亂的牙齒還顯眼著,讓人一眼就明白他戴牙套的用意。

96年生,610日,雙子座,B型,中國人。這些是事前公司職員告訴他們的,關於文俊輝的情報。

那時全圓佑想,96年,代表除了權順榮李知勳外,他又多了一個同齡人。但對方比自己大了一個月,和權順榮那小子的生日也只差五天,他們都是雙子座,還都是B型。救命啊,全圓佑頓時覺得不妙,同時在心裡祈禱:希望他不要跟權順榮一樣吵才好,拜託拜託,權順榮有一個就夠了。

而直到現在見了人,看著文俊輝那副寡言又文靜的樣子,全圓佑才發現自己徹底搞錯了,頓時只想給文俊輝多加幾個關鍵字:跟權順榮一點都不一樣、非常安靜的、長得神似金希澈前輩的、戴著牙套的長瀏海男生。

不過安靜,有可能只是韓語講得不大好。公司之後會安排他去語言學校的吧?在他們去學校上課的時候,文俊輝也去語言學校上課,之後再回來練習。因此無論是來自中國或韓國,從今天開始,他們都得擁有一樣的生活軌跡。

 

「聽說他演過很多戲。」

和自己同期進來的權順榮趴在帶印花的深茶色床墊上,畫了凌亂動線的簿子被他丟在一旁,和粉色的小企鵝枕頭待在一起。他仰躺著對全圓佑說:「而且好小好小的時候就出道了耶,好厲害。」

權順榮僅兩句話就推翻了前言,原來文俊輝跟他們根本就不一樣,當他還在和弟弟搶電腦玩時,文俊輝不知道已經背了多少台詞;又或是當他和朋友半夜坐在商店外吸呼著泡麵時,文俊輝可能正和劇組人員吃那所謂的慶功宴。那他為什麼來韓國做偶像?既然在原本的國家發展得好,何必獨自漂洋過海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過著苦哈哈的練習生日子,和他們好幾個人一起,窩在這間金珉奎早上起床都還會撞到上鋪床板的小屋子裡。

全圓佑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什麼,可還沒來得及出聲李知勳就回來了,對方的聲音從門口直直傳進來:「權順榮,滾回你的上鋪去。」

被點名的人立刻耍賴的把臉埋進床墊裡:「可是我好累,沒力氣上去了……不然我今天跟知勳睡吧!」

那時候的李知勳還沒長開,臉頰白白胖胖,就像小米糰子一樣可愛,但個性卻和外表恰恰相反。只見李知勳走過去踹了權順榮一腳,眼睛再一瞪,居然就這麼把人給瞪上去了。

「知勳。」權順榮扒著床板俯瞰他。雖然被趕上來的臉看起來可憐兮兮,但他說話的語氣卻又聽起來認真,「我下次回家,再給你帶床單來,這樣躺著比較舒服。你不要再說要洗床單很麻煩啦,我要洗的時候可以順便幫你洗,況且鋪了床單後這樣床墊也不容易髒。」

「知道了。」李知勳這次終於沒反駁,也不知道是妥協了還是連續幾天被唸得煩了,反正權順榮也不管,目的達成後覺得開心,眼睛又笑沒了,就乖乖縮回自己床上去。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居然又讓全圓佑想到了文俊輝。文俊輝今天第一天搬進他們宿舍,睡的就是自己那間房,應該是他右下鋪的床位,因為只有那個位置是空的。

輕手輕腳的回到房裡去睡了一覺,由於床都是靠在一起,所以等隔天起床時,全圓佑爬過睡得四仰八叉、光都直直照到臉上了也死活不醒的金珉奎,這才來到文俊輝身邊。

其實本來就到了該醒的時間,全圓佑伸手推推文俊輝,把人推醒。文俊輝很好叫——光這點就不知道比金珉奎和李知勳好了多少倍——對方撐起睡眼惺忪的眼皮,然後帶著剛睡醒的睏音,慢慢出聲叫他:「圓……圓……」

那當下全圓佑還天真的以為文俊輝給他取了小名,叫圓圓。然而當文俊輝『圓』了半天還圓不出個所以然時,他才很快發現,才怪,文俊輝根本是忘了他後面叫什麼名字,畢竟他才剛來。

「圓佑。」全圓佑出聲提醒他,「我叫圓佑,全圓佑。你要記住了。」

文俊輝點頭如搗蒜,怕他不相信,立刻重複了幾遍證明:「圓佑圓佑。」

這才終於看起來滿意了一點,全圓佑準備切入正題,他指指下方床墊,問文俊輝:「你有床單嗎?」

見對方不出他所料的搖頭,全圓佑便接著說:「後天我爸媽要來,我讓他們給你帶一套吧。」

於是這回又見對方不出他所料的整個人全醒了,慌慌張張的擺手說不用不用那怎麼好意思,他再自己去買就好了。但沒什麼用,因為下一秒就被全圓佑的話壓了下來:「可我剛剛已經在電話裡跟他們說了,來不及了。況且你看你這樣,等你再去買床單,床墊早壞了。」

文俊輝茫了一下,這還想床墊好好的怎麼會壞,翻個身子起來就見枕邊的床墊上一大灘口水。他立刻摀住了嘴,再看向全圓佑時整張臉都是紅的,因為太不好意思了,給羞紅的。文俊輝垂下眼簾來,小小聲的為自己反駁:「我平常沒這樣的,是、是因為我牙套剛戴沒多久,才這樣的。」

「知道了。」全圓佑說。

可文俊輝好像不太相信,又加重聲音再強調了一次:「是真的。」

「嗯。」全圓佑失笑,「真的知道了。」

 

03.

後來他爸媽把被單帶來,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碰巧,反正是和自己同一款的暗紅色。在他幫文俊輝一起把床單套上的時候,文俊輝好像一直有話想對他說,嘴巴張了又合,讓他一直能看見嘴裡的牙套。後來還是全圓佑直接挑明了問,文俊輝這才有些難為情的告訴他:「沒什麼。」

「只是覺得圓佑真好。」

 

這句話後來全圓佑也很常聽見,例如他教文俊輝唸韓文的時候、又或是他鼓勵文俊輝能多去找其他人說話的時候,再不然出去買東西時順手給還在練習的文俊輝帶了瓶飲料回來,他也會這麼說。

有時看著文俊輝,全圓佑甚至不太相信這個人從小就能如此獨立,因為他實在太容易害羞,也怕生,如果不是這裡的孩子都很樂意接納新朋友,文俊輝可能沒這麼容易就和大家混熟。

起初和文俊輝講話也不是那麼容易,對方的韓語不好,加上戴了牙套,講話難免有些口齒不清,所以除了有時候顛倒凌亂的語法和詞彙,全圓佑還得從模糊的字句裡努力解析出原本的意思來。如果他理解得錯了,就會看見文俊輝開始對他比手畫腳,慌慌張張的,皺著眉苦惱又手足無措的樣子,最後望著他,眼裡只剩一片茫然和無力,感覺下一刻似乎就要放棄。

那可不行啊,全圓佑心想。你都已經一個人這麼勇敢的走到這裡來了,你可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就放棄。於是這時的全圓佑便會抓過他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完整又清晰的告訴他:「你不要急。」他說,「你慢慢講,我都會聽。」

也不知道自己明明對其他人都不這樣,怎麼對文俊輝就能平平生出多一倍的耐心。大概因為他是中國人。全圓佑在心裡給自己的行為找解釋。

被打了強心針,於是文俊輝就乖乖的,努力又把話重複了一遍。如果全圓佑還是聽不懂,那就盡量換個方式再多講幾次,反正到最後總有一句,會讓全圓佑和他在那瞬間互通。

 

全圓佑一定能理解他。

這個想法在當時文俊輝的潛意識裡是根深蒂固的。

 

所幸這種克難的情況其實也沒有持續很久,文俊輝韓語學得很快,自身天賦有、環境影響也有,反正全圓佑一下就能聽懂他說話的時候變多了,他還誇他:「俊也幾乎要沒什麼口音了。」

於是文俊輝就笑了,那樣有些靦腆又羞澀的將頭低下來,長長的髮蓋過了半個側臉。全圓佑心念一動,伸過指尖攏住那些髮往他的耳後勾去,那文俊輝靈動的大眼便露了出來,由下而上,眨呀眨的偷偷看他。

這讓全圓佑想起一些他以往幾乎不會再去回憶起的畫面,例如枝頭上春櫻花苞悄然綻放的時候、橋下不知品種的魚淺淺躍出水面的時候、又或是那些躲進遠方建築物背後,不知何時又再度飄出的烏雲,它們會在地面投射出明顯的痕跡。

而他會在這時想起,大概,也都是因為文俊輝。

此時練習室角落的夫勝寬正與文俊輝對坐,後者正對著鏡子,夫勝寬在教他唱歌:哥的發聲方式錯了,不是用喉嚨,是用肚子、用丹田發聲,人體就是一個音箱啊。文俊輝聽得頭一點一點,專注又認真的模樣,全圓佑趴在遠處地板上,從鏡子的反射裡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唱歌的聲音會與說話時不大一樣,文俊輝唱起歌來,聲音會變得圓一點、黏一點、甜一點,像含在嘴裡的太妃糖,被熱度融化後,裡頭的焦糖醬會漫出來,滑進喉頭裡濃稠得膩人。

只不過好像不只唱歌,當文俊輝在叫他時,有時候,也會是這種聲音。

 

「你在看誰啊?」

 

有些出神時背上突然多出一道重力下壓,全圓佑努力回頭看,發現是李知勳坐在他背上,還翹腳,幸好他輕。全圓佑沒回答,而李知勳好像非想知道答案,就拐個彎問他:「麥克風還是耳罩?」

頓時像被觸到了什麼神經,全圓佑掙扎起來,把李知勳弄得重心不穩,最後跟他一起趴在地板。

李知勳氣得踢他:「你幹嘛反應這麼大。」

全圓佑嘴硬說他沒有,但怎麼會沒有,動靜大到夫勝寬和文俊輝都看了過來,想看看他們究竟在搞什麼。全圓佑隨口亂掰,大聲說他在跟李知勳玩摔角,結果兩個笨蛋——權順榮和李碩珉居然興沖沖跑來也說要玩,還說要先兩兩對決,搞淘汰賽,說完就立刻開始,氣得全圓佑把自己頭上暗紅色的針織帽往下抓,蓋住眼睛,打算來個眼不見為淨。

在一片看不見的黑暗中,他聽見幾聲細細碎碎的笑音夾雜在周圍的吵鬧聲背後。偷偷掀開一點帽緣沿著聲音方向看,全圓佑看見文俊輝正望著這邊笑。

而這笑究竟是對他,或是他們,全圓佑一時之間也無法分辨。最近文俊輝笑的時候會讓自己用手輕掩著嘴巴,大概是怕牙套露出來,不好看。可他現在似乎忘了,他只是列著嘴,眼睛亮亮地,眼眸被壓得細,僅僅是單純的表達快樂那樣。

 

緊抓著帽子下緣,他又看呆了。

 

04.

練習生生活一如既往的看不見盡頭,評鑑、舞台、成果,晚上發現誰不在宿舍、還待在練習室裡沒回來是常有的事,好像若要去抓住相對來說虛無縹緲的未來,這些都是必要的事。

而來自異鄉的文俊輝除了一般分內練習外,同時也繼續學習這個陌生國家的語言。因為和許多人生活在一起,日常生活相處間,導致聽、說進步得快,但讀和寫就不怎麼好,於是老師讓他也多看點課外書來練習,如果遇到不會的,文俊輝就偷偷摸摸溜到上鋪去,指著書上的單詞問全圓佑:「這個,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全圓佑湊過去看了看:「『獎勵』。」他說,「意思就是,嗯……假如俊今天做好了一件事,其他人給了會讓俊感到開心的東西,這就叫做『獎勵』。」

噢噢,原來如此。聽完解釋大致能懂了,文俊輝就點點頭。這時的全圓佑才剛洗完澡,頭髮還沒吹,濕漉漉的滴著水,水滴落進他掛頸上的毛巾裡。其實他是想去吹頭髮的,但文俊輝不知為什麼還沒有要走的打算,對方還坐在他的床墊上,於是全圓佑也沒急,就等著,等文俊輝抓住書的邊角,自己開口了:「那假如我把這本書看完了,圓佑也能給我『獎勵』嗎?」

 

——『可以啊。』他說,『那俊要努力了,這本書看起來有點厚。』

 

那時的全圓佑雖然這樣答應對方,但在後來卻獨自一人思考了一整晚,文俊輝向他索要『獎勵』究竟是什麼意思。他究竟希望從自己這裡得到什麼,那自己呢,自己又能給出什麼能讓他感到快樂的東西嗎?他怎麼會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文俊輝快樂。

一直到之後文俊輝抱著書來他面前說自己看完了,全圓佑都還在思考這個問題。他主動問對方想要什麼獎勵,然後偷偷憋著一口氣等回答,卻沒想到文俊輝只是問他:「圓佑吃過飯了嗎?」

看向時鐘,此刻才剛過中午十二點,全圓佑說還沒。

「那圓佑跟我去吃飯吧,這就是獎勵啦。我最近找到一間好好吃的火鍋店喔!」文俊輝開心拉過他的手,這樣說。

跟對方一起搭上前往餐廳的電車,全圓佑躊躇了會兒,最後還是把頭從望著窗的方向轉回來,問他:「你真的這樣就開心了嗎?」

「什麼意思?」

「就是,我們明明平常也能一起吃飯。」

本以為下一句會得到文俊輝的『說得也是』,結果文俊輝只是告訴他要在下一站下車,然後點點頭:「嗯,這樣就開心了!」

好吧。跟在文俊輝後頭下車,全圓佑決定不再去糾結這件事。可誰知道接下來的行程也沒讓文俊輝快樂,火鍋店臨時公休,沒吃成;這就算了,甚至還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牙齦痛了起來,當場就被全圓佑抓去看牙醫,搞到晚上才出來。

和文俊輝踩著月光回宿舍,對方走在一旁,滿臉都寫著『我不開心』四個大字,嘴角聳拉了下來。這時他們剛好經過附近的公園,全圓佑思忖了半晌便停下了腳步,問他:俊要不要玩盪鞦韆。

 

——『十七歲的男生,哪有人還在玩盪鞦韆的啊。』

 

一般人大概會這麼說,可全圓佑想,文俊輝大概不會。他會答應的。果不其然,文俊輝回過頭看他,從鼻間裡發出一聲乖乖地嗯。

在太陽奔逃的夜晚,孩子也跟著回了家,公園便顯得空蕩了。後來他讓文俊輝坐在鞦韆上、自己則在後面推著,施了力,他把文俊輝推得好高好高,高到整個人快被夜色吞沒,高到對方只要伸出腳尖一勾,就能把月亮勾下來。

耳邊傳來鐵與鐵之間摩擦的咿呀聲、風的速度、還有文俊輝盪到高處時不禁洩出的驚呼和笑音,全圓佑刻意用大了一些的音量說話,讓文俊輝也能聽清:以前小時候如果不開心了,我就來盪鞦韆。只要盪得越高、越接近天空,不開心都通通被甩出去了。

數分鐘後,隨著雙腳重新踏回地面,文俊輝還坐在鞦韆上沒有起來。他雙手抓著兩旁鎖鏈,扭頭仰望全圓佑,而後扯開笑容告訴他:「好像真的是這樣!」

所以,原來靠自己的方式,他也能讓文俊輝開心。全圓佑在心中愣愣地想。同時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好像文俊輝不開心了是他的責任,就像對方如果吃不飽、穿不暖、沒有床單、單字不會、牙齒痛了,這些都是他的責任。他負責這個跨越了整片大海而來的中國少年在韓國的一切。

全圓佑記得,至少到那時候,都是他在照顧文俊輝。加上那個年紀的小男孩總是急著逞能,想展現自己強大又可靠,樂於將人納入自己的保護傘,因此就連全圓佑自己都沒發現他對這個來自中國的男孩偏心。還是有天金珉奎打開房門,發現他和文俊輝坐在房裡吃全圓佑剛煮好的兩人份泡麵,練習了一整晚也同樣肚子餓的他頓時委屈地控訴:「圓佑哥!你既然都煮了,為什麼不順便煮我的一份啊,明明知道我也要回來的。」

「你還吃啊,都這麼大隻了還吃。」全圓佑沒理他,邊說又邊吸了口麵,「俊尼他是因為太瘦了,當然要多吃點。」

文俊輝確實很瘦,但其實全圓佑這麼想是錯的,因為他自己比文俊輝更瘦。男生們住一起換衣服不會避嫌,文俊輝數次看見全圓佑脫下上衣,底下身板好薄一片,隱約也能看見肋骨壓在皮膚下的痕跡。

圓佑好像,才應該多吃一點。文俊輝這麼想。

後來他快速的把自己那份吃完,拍拍褲子站起身,打算給窩在一邊獨自不開心的金珉奎煮麵吃。全圓佑見狀立刻拉住他:「那小子自己會煮,你用不著幫他。」

可文俊輝卻搖搖頭,小心翼翼拉開全圓佑時臉上的表情很像要去完成什麼任務,他拍拍胸脯,說:「我是珉奎的哥哥,哥哥就要照顧弟弟的。」

那時候崔勝哲不住宿舍,文俊輝便是他們這群孩子裡最大的,他的確是哥哥。從那之後開始的文俊輝好像一夕之間突然長大了,他肩負起在家裡照顧他們的責任,喊起床、做早餐、打理家務、偶爾傾聽弟弟們的煩惱。什麼時候明明處處需要自己照顧的人,此刻已經成了能夠被倚靠的存在。

與文俊輝並肩而坐時,他發現文俊輝的頭髮比他剛到這裡時還要長了。身高,也變高了。肩寬也是。他好像無聲無息的在生長,像經過一晚就茂盛的樹林,明明自己只是別開一眼,文俊輝就長成了他陌生的樣子。

可他卻還是有不變的地方,比如看他的眼神、叫他名字的聲音,還有那個未到時機、不能拆除的牙套,牙套把文俊輝一部分的時間牢牢鎖了起來,全圓佑本人沒發現,但自己似乎下意識在對那一塊感到安心。

 

05.

這天大概接近傍晚時全圓佑下課,原本打算直接去練習室,沒想到被老師叫住,說有課程上相關的事要找他,結果一找就是幾個小時。最後他和老師一起出校門時天都黑了,冷空氣密密麻麻刺著皮膚。

把外套拉得更緊了些,老師說他剛剛用手機看氣象,氣象說今晚入夜會開始大降溫,還有很大機率會降雪,提醒所有民眾做好禦寒準備。所以圓佑也快回家吧。

這讓他原本還要前往練習室的步伐頓時打了個彎,全圓佑和老師道別,直接往宿舍去了。白天氣溫沒有這麼低,如果晚一點真的開始下雪,他身上的衣服不夠保暖,還去練習室的話不知道該怎麼回宿舍。

進了家門時他發現大部分孩子都回來了,點著人頭算,少了一隻,是文俊輝。他拉過李燦問文俊輝跑哪去了,對方回答因為快接近評鑑,俊哥說想多練習一些,所以現在還在練習室。

晚飯後幾個人搶著浴室要洗澡,全圓佑沒加入戰爭,獨自坐在床上思索了一陣,最後還是打電話給文俊輝,想讓人早點回來。可哪知道一撥出去,下面床鋪竟同時發出歡快的歌曲鈴聲,全圓佑滿頭黑線的彎下身去看,果不其然文俊輝的手機就落在他的被子上響。

嘆了口氣,全圓佑爬下床,幫忙把他散亂的床鋪整理好;手機怕不見,就安穩的擺在枕頭旁。後來直到他入睡前文俊輝都沒回來,等隔天早上驚醒時再彎下去看,這次他眼鏡都沒來得及戴,視線模糊一片,但還是能看見文俊輝的身影背對著門口,窩在床上睡著。

有回來就好。全圓佑想。現在時間才六點多,他又睡了回去,等到中午時被金珉奎搖醒吃午餐,全圓佑迷迷糊糊答好,下了床,發現文俊輝還沒起來。

於是這回換他爬到床鋪旁邊小聲問文俊輝要不要吃午餐,文俊輝搖搖頭,跟他說不餓。後來吃完了飯所有人被權順榮直接抓去練舞,這一練就是幾個小時,是等有人喘著氣提議要不要大家一起去吃晚飯了,全圓佑這才從疲累中回過神來,發現今天一整天都沒看見文俊輝的身影,無消無息。

難道還在宿舍?他在腦中猜測。因為有這種可能性存在,於是全圓佑拒絕了他們的約飯,獨自一人先回到宿舍。進宿舍時他發覺整間全是暗的,像沒人在一樣,順著牆壁摸到房間門打開,沒想到在門後也沒有迎來燈光,反倒是那樣輕輕的、短短續續壓抑著的抽泣聲朝他蔓延擴散、流淌而來。

房間最裡面的床鋪此刻匯聚成一汪脆弱的池水,全圓佑屏住氣息,小心翼翼踏過去,因行走過而產生的波紋也沒能讓床上的人醒來。他湊到床邊輕輕把那條遮住頭的被子掀開,裹進黑暗裡的人被溫度染得雙頰通紅,就連呼吸聲都是細小的,纖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欲落的淚珠。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文俊輝,整個人薄弱地彷彿陳舊的枯葉,只要輕輕一碰就會破碎。察覺到文俊輝的哭泣似乎是無意識行為,於是全圓佑也沒來得及多想,直接將自己的額頭覆上他的,一感知,果然是發燒了。後來他先餵了對方一點水,再用冰毛巾擦拭了他的臉和頸部,最後才貼上之前忘記誰買來的、放在櫃子裡的退熱貼。

好不容易讓面色的潮紅終於消退了點,隨著熱度的下降,文俊輝的眉頭終於漸漸舒展開來,不再那麼難受了。全圓佑忙完後便坐在床邊靜靜凝視著他,一旁鬧鐘裡秒針移動的聲音被放大,混雜著電池的運作聲,像蟬嗡嗡地在振翅。

他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彷彿一切都無可避免的,全圓佑想,大概在數個他不知道的夜晚,文俊輝也會躲在被子裡哭。他會把哭聲和呼吸聲壓得很輕,像沉入池水,看不到、聽不見,旁人看起來,就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

可明明不是這樣的。全圓佑在心裡這樣告訴自己。

或許是現在看見了文俊輝的弱小,讓他再次意識到文俊輝是獨自一人從那相對遙遠的地方過來這裡生活。因此勇敢的他自然也會不安、看似堅強的他也會存在軟弱、年紀在這裡是哥哥的他,其實在外頭多數人的眼裡也不過只是孩子。

 

「所以你才不是哥哥。」

全圓佑輕聲對他說。

 

你演過很多戲,演技很好,大家都看不出來你脆弱。但你不是哥哥,你只是文俊輝,你不用因為年紀關係就去負擔所有的人,你不用強迫去扮演永遠成熟的模樣,你明明自己也會困惑迷惘、也會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也需要被照顧,那為什麼卻試圖將所有情緒都隱藏。

「……我知道你演技好。」全圓佑低聲說。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說給他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但如果你在我面前,能不演戲就好了。」

而文俊輝依舊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不舒服感減退,他如今已經能安穩的睡。偶爾如果突然又發出幾絲看似不安的呻吟,這時的全圓佑就用掌心拍拍他的胸口,一下、兩下,那樣緩慢又輕柔的,他邊拍,邊低低地唱起兒歌來:

 

「一山一山量晶晶,滿天都失小星星……」

 

一個個中文字從他口中零零落落的蹦出來,勉強被他的聲音串成旋律。知道自己發音不好,可全圓佑還是繼續唱著,只因為他想告訴文俊輝:你看,我也是,一直在為了理解你而努力。

 

06.

當天晚上文俊輝就退燒了,隔天醒來後再被夫勝寛他們又拉又扯的拖去看醫生,大概一個多禮拜,感冒病毒就完全被趕跑了,連帶著記憶也是。還是權順榮告訴他那天先回宿舍來照顧你的人是全圓佑,對方才衝來他面前道謝。

全圓佑接受他的道謝,同時在腦海裡愣愣的想:所以也就表示,那晚的眼淚、話語,和他發音奇怪的兒歌,這下都成了無人知曉的秘密,沉入那池幽暗的水底了。

事情過去後的同一年夏天,20146月,這間綠色的屋子又吹來一陣外國的風。在洛杉磯市集上被星探發掘的孩子,95年生,比他大,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名字叫洪知秀。

儘管是冬天出生的孩子,眉眼和談吐間卻滿滿都是春意,像粉色的冬梅也常被誤認為是春天的花。洪知秀帶著溫柔哥哥的身分進來,雖然一開始也是放不大開,但還是很快的跟這裡的孩子混熟,連帶著文俊輝也是。

全圓佑頓時有種異樣的預感。

興許是他腦中開始連結起洪知秀與文俊輝最大的共同點:他們同樣從海的另一端來到這裡。唯二的兩個海外練習生,對故鄉與家人的思念、生活習慣的不易、語言的隔閡,就住在昌原的全圓佑不能明白。宛如他處心積慮躲在文俊輝身邊掩藏了一年,到現在終於被劃清界線。

不止一次打開小綠屋裡的練習室房門,他會看到他們兩個並肩湊在一起,頭靠得近了,談話聲、也小小的,笑音倒是很明顯。全圓佑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扒在門邊偷聽他們說話,但他這會兒聽見洪知秀對文俊輝說,他雖然不會彈鋼琴,但他會彈吉他。

「真的?」文俊輝盯著他的眼閃閃發亮,「知秀哥會?」

「嗯。」洪知秀對他笑,「不只吉他,還有烏克麗麗。以前在教堂的時候,裡面的神父教過我。」

「那哥……現在能彈給我聽聽看嗎?」文俊輝拉著他的手,小心翼翼的問:「一首就好!」

「俊想聽嗎?」

「嗯!」

於是洪知秀又笑起來,他撫了撫文俊輝的頭,而後彎身去拿擺在一邊的吉他,手在弦上擺好姿勢後寵溺道:「我有什麼理由拒絕俊啊。」

後來全圓佑也跟著躲在門外聽了一場洪知秀的現場演奏,弦音輕柔悠揚,和他的人一樣。對方交織出的和弦讓全圓佑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手,他雖然也在音樂學院學過吉他,但彈得明顯沒有洪知秀好。

光是這一點,加上最近文俊輝來找自己的次數確實變少,一切都讓全圓佑感到挫敗。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麼,文俊輝擁有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與隊友關係好,這些都應該是好事。

對啊,對啊,所以他幹嘛感到挫敗。全圓佑在心裡告訴自己。他輸洪知秀又怎麼了,文俊輝也沒對他說什麼,那他有什麼必要在這挫敗。

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心智穩定好了,全圓佑下了課,翻出手機問文俊輝要不要幫他帶什麼吃的回去。文俊輝說想吃甜的,全圓佑就進烘培坊裡挑甜麵包,挑到一半,手機再一震,發現是文俊輝又傳了條訊息給他:『圓佑也能順便幫知秀哥買一個嗎?剛剛問知秀哥說他也想吃……只要買跟我一模一樣的就可以了!』

 

不可以。

 

下意識在心中浮出這三個字,全圓佑一愣,甩甩頭,馬上戳屏幕回了個『好』。

之後回了宿舍,文俊輝剛好在忙,全圓佑便把裝了兩個甜麵包的袋子拿給洪知秀。對方彎起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注視著他,和他說謝謝。

全圓佑望著對方,心裡頓時一陣心虛。他把目光悄悄移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懷揣著異樣的心情到了某一次錄製SEVENTEEN TV,文俊輝開心的勾著洪知秀的肩膀跑到攝影機前,說他要教哥哥中文的自我介紹。全圓佑當時就坐在後頭,身邊幾個孩子在擺弄電腦,很吵,但他仍全神貫注在前方。

「大家好,我是洪知秀。」

不下多久,一串標準的中文從母語該是英文的洪知秀口中被吐出。全圓佑怔了一下,便看見文俊輝興奮地拉住他問:「哥為什麼發音這麼標準?好厲害!」

沒心思去聽洪知秀接下來怎麼回答,全圓佑猛然想起之前忘了聽哪個孩子說,洪知秀語言基礎好這件事。聽說他會五門外語,中文似乎也是在美國就有學過一點發音基礎,而他雖然自己偷偷學了中文,但說得也明顯沒有洪知秀好,和吉他一樣。因此無論是中文、吉他,還是文俊輝……每再去多比較一點,似乎就更讓全圓佑覺得自己像個灰色的敗者。

那邊文俊輝還在對洪知秀的發音感到驚奇,拉著對方又多教了幾句,像「中國料理好吃」之類的。洪知秀乍聽之下或許不能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但說出口的發音一樣被他消化得很好。

那或許,全圓佑望著前方的兩人想:或許洪知秀唱小星星的時候,發音,也會很標準吧。

 

/

 

「……所以你就為了這些事搞得這幾天老心不在焉,甚至錄音弄到現在都還錄不過?」

面前的李知勳宛如下一秒就會撲過來把他撕碎,顯然耐心已經到他的極限。撇了好像很理所當然趴在一旁小桌子上睡覺的權順榮一眼,全圓佑率先對李知勳無比誠懇的道歉,然後彷彿真的走到頭似的,他嘆口氣,說:不知道自己現在的這種想法到底是什麼。

「我也不清楚你自己心裡究竟怎麼想。」李知勳噠噠按了幾下滑鼠跟鍵盤,音軌這下終於被放上了他滿意的位置,「但凡事一定要想出一個結論才行嗎?」

「什麼意思?」

「就是,」從那張硬邦邦的工作椅上回過頭來,李知勳對他建議:「有時候不一定要用腦子做出理性的思考,偶爾依靠本能行動也不壞吧。」

 

/

 

李知勳說話老是很玄,但或許是這樣的人才能寫出令人驚嘆的歌詞。只可惜這件事還來不及到個頭,緊接著而來的便是月末評鑑,全圓佑只能把心思全撲在這上面。評鑑當天他拿出了超越練習時的水平,獲得了不錯的成績,可文俊輝不同,他月末評鑑上不小心失誤了,老師雖然斟酌著用語去講評,但大家心底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回到宿舍後大家窩一起吃了頓飯,精神繃了一天,誰都覺得累,洗漱後所有人便三三兩兩爬回自己的床鋪上準備睡覺。睡前全圓佑擦著臉從浴室走出來,卻發現繞了整個屋子都沒見文俊輝,一急之下,也不管身上明明還只穿著睡衣就打開門要衝出去,幸好那人的身影一下就出現在他的視界裡——文俊輝坐在樓梯間,頭靠著扶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可全圓佑卻覺得自己大概能輕易猜到對方此刻的心思。於是他退回房間,等再出去時,他的手上已經多了一隻貓咪手偶。這是他下課時路過店舖看見的,貓咪的眼睛好大、花色是白色的,他當時頭腦一熱,就買下了。

放輕了腳步走到他身邊去,樓梯間正前方鑲著一扇小窗,讓此刻的月色得以透過窗口,那樣綿密又柔軟地,宛如一場安靜的細雨般籠罩著文俊輝。

偷偷深吸了口氣,他伸手點點眼前的肩膀讓文俊輝回過頭來,然後恰好被布偶戳上臉頰。對方用疑惑又帶點訝異的眼神望他,全圓佑就動了動那隻小貓手偶——手一撐大,貓就張嘴:「俊尼很棒。」全圓佑刻意把自己的嗓子壓細,裝成貓咪在說話,「所以不要灰心,下次再加油!」

伴隨著長達十幾秒的沉默,只見文俊輝雙眼一眨一眨的盯著貓咪手偶,他先是伸出手指來戳了戳它的臉,最後才咯咯的笑了起來。

全圓佑這下終於鬆了口氣,他把手偶脫下來放到文俊輝手上,恢復成原來的嗓音低聲問他:「……你心情,好點了嗎?」

「嗯!」

文俊輝乖巧的點著頭,他讓全圓佑和他坐上同一層台階,兩個青春期的男孩子擠在同一塊小小的樓梯裡,全圓佑能聞到文俊輝身上傳來和他同一種沐浴乳的味道。

「那就好。」

「為什麼圓佑要這麼問呢?」文俊輝抱著手偶反問他,「總覺得圓佑最近怪怪的。」

彷彿做錯了事被抓包的小孩,全圓佑也沒想到他會明顯到被文俊輝發現。動彈不得、轉移不了話題,全圓佑抿著下唇,這才自暴自棄般洩了音:「……跟知秀哥不一樣,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才會開心。」

這樣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文俊輝卻像是聽懂了。他探過來,瞳孔中倒映的是他與月光的顏色,他問他:「圓佑是,只對我這麼好嗎?」

全圓佑呼吸猛然一滯。文俊輝靠他太近了,他悄悄握緊自己的雙手,顫著聲音說:「是。」

得到答案的文俊輝緩緩垂下眼簾,月色在他身上越發清明,他拉開一抹淺笑,笑得那樣寂靜又美麗的:「那我就很開心很開心。」

 

就像一團燃燒的火源,即使達到熔點、開始熔化,他卻無法將視線抽離。

 

當晚確認同寢的所有人都睡了,全圓佑下了床,輕手輕腳爬到文俊輝的床邊,俯下身吻他。明明此刻只要隨便一個人醒來,轉過頭,就能看見,可全圓佑明顯沒有管那麼多——這大概就是他所謂的依本能行動。

而文俊輝實在是睡得太熟了,熟到連他的嘴被撬開、舌頭探了進去、唇瓣輕輕的貼在上頭壓吻,他也沒有醒來。

聽著文俊輝的呼吸與自己的心跳聲交互重合,全圓佑這才慢慢地想,原來自己喜歡文俊輝。意識到這點的瞬間,所有事情好像在這一刻,忽然都有了完整的解答。

 

07.

他在文俊輝身上埋了太多秘密,十六、十七,短短兩個年歲,身旁的成員來了又走,直到徐明浩來到這裡,整個團體才終於定了型。

在文俊輝的十八歲生日那天,他們所有人一起去中國料理店幫他慶祝,盛大的飽餐一頓,帳單打印出來長長一條、上頭顯示出誇張的數字。後來大家一起漫步走回宿舍,晚風把所有人的瀏海颳了起來,途中全圓佑小跑到文俊輝身邊,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紙,偷偷塞給對方:「禮物。」

文俊輝攤開手掌定睛一瞧,全圓佑的字不太好看,但他還是能看清楚上頭寫了『願望券』三個字。這讓文俊輝頓時聯想起什麼『搥背券』、『打掃券』,反正就是小孩給父母的生日禮物,最簡單的愛意那樣。

「什麼願望都可以嗎?」

「嗯。」全圓佑應聲,又多補了一句,「沒有期限的。」

於是在兩個多月後的某天,文俊輝突然跑過來找他。全圓佑本以為對方是想用願望券,哪知文俊輝卻是來告訴他,自己長了智齒。

智齒是十六到二十五歲這個區間長出來的,那個時候文俊輝還張著嘴給他看,他指著自己的齒列,最後一顆,全圓佑定睛往裡頭瞧,能瞧見一點點白色破開他肉紅色的牙床。文俊輝張著嘴,口齒不清的對他說:「圓佑泥康,我張赤齒了。」

全圓佑讓他閉上嘴再好好說,文俊輝就很聽話,這回終於清晰了許多:「聽說長智齒就會變聰明,因為因為,智齒就是智慧的牙齒,所以我要變得聰明了,圓佑。」

全圓佑想:聽你胡扯。

他暗自在心中期許:如果你真的能變聰明,那你能不能發現,其實我一直很喜歡、很喜歡你。

 

 

/

 

萌發在青春期裡的愛意總是明顯又露骨,喜歡你就想靠近、見喜歡的人要跑著去、看到你和其他人太好會嫉妒,會因為一個對視就開心半天。有時還拿自己和對方的名字星座去測驗匹配度,高了就開心、低了又氣得關掉,怪測驗不準。

多虧了那時什麼都不懂,所以全圓佑對他的愛好像從沒克制過,一切互動都可以被當作隊友之間感情好的證據,譬如趁著關著燈時悄悄擁抱、習慣性牽住手,甚至可以正大光明攬著文俊輝到鏡頭前打招呼,其中大概只有李知勳知道他是別有用心。

這段嚐遍了酸甜苦辣的練習生生涯要說長,有人比他更長、說短也有人比他更短,全圓佑無法去定義這段時間的流動到底是迅速還緩慢。但看見了光又被硬生生掐滅這點,他們所有人都是相同的。

在整整兩年的時光裡,他們出道日程被推遲了三、四次,以為下個月就能出道的路總是接了又斷,遙遙無期,望向前方的景色也變得更加灰暗而模糊不清,不知道究竟該走到哪裡才是個頭。

當又一次收到出道推遲的消息,全圓佑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角落,拇指摩挲著手機邊緣,腦中第十次思考要不要打電話回家。他想告訴家人,他好像,有點想放棄了。現在看來能不能出道似乎都成了未知數,那如果這條路最終不是他想走的路該怎麼辦?辛苦的這幾年,他也羨慕過同年齡的朋友、也想跟他們一起出去玩,想過一般這年紀的孩子會過的日常。

指尖幾乎已經放在綠色的通話鈕上正準備按下去,這時,文俊輝卻突然走來他面前,恰好打斷了他的舉動。全圓佑抬眼,而文俊輝則彎下身來,他問他:「圓佑要跟我一起出去晃晃嗎?」

 

鄰近十月的首爾被抹上了一層秋意,全圓佑看了眼只穿件薄外套的文俊輝,不禁擔心問:「俊不會冷嗎?」

對方對他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時間已經接近半夜,路上行人不太多了。他們就這樣並肩走著,沉默纏著夜色蔓延,普通店家的燈熄滅後會點亮另一個世界的燈,曖昧的霓虹燈光打在兩人臉上,全圓佑望著前方,張開口,似是想說什麼,卻在這時聽見有人在喚他們的名字。

順著聲音方向望過去,那是一間正在打烊的餐廳店家,大門已經拉了一半。老闆站在門前朝他們招手,示意兩人到他那去,全圓佑皺起眉來起了戒心,一旁的文俊輝立刻拍拍他,說不然我過去吧,圓佑在這等我就好!

於是全圓佑便站在原地看著遠處的文俊輝與老闆攀談,而等到對方打完了招呼再回來時,手上不知怎麼竟多了一盒炸雞。

「老闆給的!」兩人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文俊輝向他解釋:「老闆說是我們的粉絲,一直都有關注我們來著。剛剛他關店關到一半發現我們經過,就把店裡剩下的炸雞都給我們了,還說要我們加油,很期待我們出道!」

手中裝著炸雞的紙盒還帶有誘人的熱度,文俊輝將紙盒連著整個袋子一起放到全圓佑的大腿上,說:「老闆讓我們平分來著,但是我都給你吧。」

「為什麼?」

「因為圓佑不是愛吃嗎,所以都給你了。」

手掌撐著椅子,文俊輝看他遲遲不動作,就問他怎麼還不吃啊,不吃就冷了。全圓佑不知所措,便隨便掰了個藉口:「現在這種時間吃會胖的。」

「胖才好啊!不然圓佑都太瘦了。」

「那怎麼行啊。」全圓佑反射性回應,「太胖就不好看了,那怎麼出道啊。」

「啊,所以,原來圓佑沒有想要放棄啊。」

聞言,全圓佑一愣,回過神來才發現文俊輝看著在他笑,眉眼彎彎的,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自己想逃避的、不堪的一面被戳破,全圓佑下意識想把臉撇開,卻見文俊輝從自己口袋中掏出一張紙來遞到他面前,那是自己給他的願望券。文俊輝閉上眼來,用力地朝他許願:「我的願望是,想要和圓佑一起出道。」

 

所以你不能放棄,要留在這裡。快樂也好、悲傷也好,灌溉了辛苦的汗水,總有一天也能變得茁壯。因此如同任何事物都有被完結的一天,既然我們的青春已經被賭上,那現在就不要回頭。

文俊輝扯著他說,僅有一次的人生,至少該讓自己無怨無悔的過。

 

最終那通電話還是沒有被播出去,一切似乎又回歸日常,該上課就上課、該練習就練習、該想著誰就想著誰,一切都像那朵永不凋零的玫瑰、不消氣的汽水、未滿的海、永存的星球,和那台壞不了的飲料販賣機;文俊輝漂泊至此,還沒等到他在自己身旁完整地落根,他的故事便走不向終結。

不止一次李知勳私底下偷偷問他什麼時候要跟文俊輝告白,可全被全圓佑含糊過去。文俊輝對他來說特別,但他對文俊輝而言似乎並不是,他和尹淨漢、徐明浩、權順榮……他們任何人都一樣,尹淨漢寵他的時候,文俊輝也會露出相同的笑容。

當然這總歸只是一部分原因,更大一部分還是他自己在害怕。現實總是裸露,他們是隊友,還都是男生,他現在還能用友情去包裹自己的一舉一動,但如果選擇去捅破了窗戶紙,那另一邊會看見什麼景色,全圓佑不大敢去想。

回憶起發覺自己喜歡上文俊輝的那晚像出門淋了場暴雨,要由錐心刺骨的冰冷將他全身都浸透了,才能讓他明白這究竟是幻覺或現實。愛意是溫暖的,可暗戀不是,尤其文俊輝就在他觸手可及的距離,到後來全圓佑甚至不明白他到底希不希望文俊輝知道這份感情。

望著其他人離去的背影,李碩珉回頭看向還坐在玄關處不知在想什麼的全圓佑。對方一動也不動的,他覺得奇怪,連喊了三聲也喊不動人,後來乾脆直接伸手拍他,急急地說哥呀我們該走了,他們都到練習室去了!

這一拍讓全圓佑嚇得回過神來,他嘴上連忙應了聲好,可心裡卻頓時驚覺,自己居然又在想著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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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內容主要是反覆練習歌曲的舞步和確認站位,慧琳老師將椅子拖到最後頭,整個人站上去、環著手,雙眼緊盯著每個人。只要哪個地方誰落拍了、動作不齊、舞蹈錯了,就是重新再來一次,這與以往的每一次練習都一樣,因為他們都知道只有在這時花超出一百分的努力,那正式表演即使遇到突發狀況,也能拿出恰好一百分的成績。

汗水浸濕了衣領,鞋子被摩擦,所有動作都在鏡中被反射地一清二楚。走位時,全圓佑悄悄將視線往文俊輝身上放,他看見他的髮尾正隨舞蹈躍動,他額前的一部分碎髮被汗沾濕,緊緊地貼在頰邊。

當整個練習結束後慣例猜拳打掃,洪知秀難得贏了一把,打掃工作最後落到全圓佑身上。在他準備打掃用具時幾個孩子陸陸續續揹起包包要走了,幾個孩子則還坐在地板上休息,文俊輝也在其中。可後來當他打掃完再回來看時,整個空間此刻只剩下文俊輝一人了,他躺在地上,身體側著、縮在一起,拿手臂當枕頭枕著睡。

大概是太累了。全圓佑想。那緩慢又平穩的呼吸聲讓全圓佑不忍心將對方叫醒,可看看時間,的確是該走了,況且在地板睡不僅不舒服、甚至可能感冒。

於是他蹲下身來,動手叫醒他:「俊,俊吶,起來了,我們該走了。」

從喉間發出幾聲含糊的低吟,文俊輝輕皺眉頭,半晌後才緩緩把眼皮睜開。他剛醒來,整個人明顯還迷迷糊糊的,像出生不久走得東倒西歪的小貓,連想叫他都只能發出哼哼聲。全圓佑覺得可愛,看向他的目光頓時柔了幾分:「醒了嗎?醒了的話我拉你起來。」

說完手便朝他伸過去,文俊輝見了,也乖乖把自己的手搭上。可出乎全圓佑意料的是對方並沒有藉他的力將身子撐起,反而是用更大的力道將他下拉——突然間被拉倒在地,當全圓佑回過神時,眼前已經是對方放大的正臉。

還沒來得及問怎麼回事,哪知道面前的文俊輝卻率先拉開嘴角、軟軟地笑起來。他一雙眼裡盛滿了細碎的笑意,此刻正眨呀眨地望著他說:「圓佑好厲害。」

「什麼?」全圓佑沒反應過來。

伸過去拉他的手,文俊輝將全圓佑碰過冷水後冰涼的指尖全包進自己溫暖的掌心,然後笑著向他解釋:「我剛剛才在夢裡夢見你,睜開眼睛,你就出現了。」

這樣一句簡單的話落進全圓佑耳裡,卻讓他臉上的紅暈一下子從雙頰蔓延到耳根,彷彿有什麼東西從那片痛苦的大海中被盛開。他開了口,卻支支吾吾,半晌都拼不好一個字;因為緊張,手掌也變得汗涔涔的,全圓佑嚥了嚥口水,最後連問出口的聲音都變得沙啞:「……俊為什麼夢見我?」

「因為我喜歡圓佑啊。」文俊輝笑起來,嘴巴又變成愛心的模樣。

 

就這樣,不盛大、沒有鋪墊、突如其來,文俊輝推開了窗戶,手撐過窗框,身子朝他探近,帶著和煦暖陽的味道進入了他的世界。

外頭似乎開始下雨了,可全圓佑卻聽不見滴答的雨聲,耳邊只剩下自己鼓動的心跳和兩人此起彼落的吐息。後來他沒有問文俊輝你說的究竟是哪種喜歡,而是換了另一種方式確認——不再倚靠著萬籟俱寂無人知曉的夜色,而是在這裡,在清醒的他面前,那樣直白的:「我現在,能親俊尼嗎?」他輕聲詢問。

似乎沒預料到會是這樣發展,文俊輝聞言也開始不知所措起來,他紅著臉,學著全圓佑一樣結巴:「那,那你親,親這裡吧。」文俊輝指指自己的額頭,刻意忽略他發燙的耳根,「你親這裡,我就會很開心了。」

「為什麼不接吻?」

「我、我有牙套,」文俊輝說,「親起來,大概會很奇怪。」

「不會奇怪。」

全圓佑邊說邊黏黏地吻上去,對方在練習後偷喝了蘋果汁,現在嘴裡全是甜甜的味道。他扣著文俊輝的十指心想:因為他偷偷吻過了,所以不會奇怪。

 

08.

隨著文俊輝牙套的拆除,好似什麼東西也跟著被解開,再過一段時日,團體終於正式出道。

出道了,代表看著他們的眼睛也多了。全圓佑在這件事上不敢馬虎,就算保護不了自己至少也要保護文俊輝,因此他還特地挑了一晚慎重的跟文俊輝談話,大概內容是他們得避嫌,不能在鏡頭前表現太過親暱的樣子,不然容易被人揣測。

關於這點全圓佑本來還怕文俊輝不開心,沒想到文俊輝二話不說就點頭答應,說他知道。於是全圓佑又一次猜錯了,像第一次見文俊輝時他也猜錯了一樣,對方總像個未知內在的形體,他得花時間,才能找到一個與之相近的答案。

後來幾年他們的確依照計劃在走,和文俊輝之間也基本不存在營業一說,不管是拍攝雜誌也好、錄節目也好,就算只有96年的四個人一起拍攝,他們也絕對不會分在同一組,兩個人之間總會有李知勳或權順榮的位置,放不熟悉他們的人眼裡,是會覺得不熟的程度。因此相比與其他成員間黏來掛去的肢體互動,兩個人偶爾能牽到手都是難得,坐在一起的次數更是寥寥無幾,舞台兩端、十一個人,卻硬生生像橫亙了千萬山河。

加上現在或許因為上面有三個比他大了一年的哥哥,以前需要他背著照顧的孩子們也都已經成長到足夠獨立,文俊輝不知何時起便不再需要扮演哥哥的角色。愛玩和調皮的本性露了出來,隨著出道年歲的增加,心智年齡似乎越來越退化,還被成員和粉絲笑話他就是精神忙內。可這點對全圓佑來說不算什麼,畢竟他本就希望文俊輝能無憂無慮、天真快樂,任何事物都不要抹滅掉他純粹的童心才好。

因此全圓佑想,那他更得在文俊輝身邊擔當起成熟的一面。社會對他們所選的愛情並不友好,那就由他來注意保持距離,做到不容他人置啄——他要文俊輝能專注於他喜歡做的事,其他的就由自己來操心。

只要下定決心去完成一件事,大部分都能被他做得完美,他本就是嚴謹的人,更何況這事還牽連到文俊輝。因此偶爾流露出的愛意會被他完滿地藏在簽售或採訪的紙條裡,是想觸碰你卻會讓指尖在一公分前停下,要在攝影機完全移走前的最後一秒,才敢把自己的視線肆意往你身上放;又或是嘴上說著不喜歡音軌重疊的這些人,拍起節目來還不是一人一句講個沒完,吵得他心疼後期。可也是在這種時候,他才能把誇讚文俊輝的話夾在裡面,『俊做得好!』,這樣偷偷地,不讓任何人發現。

 

他本以為往後也該是如此的。

 

09.

認真說起來,出道對文俊輝而言是一次新的挑戰,程度大概和他當年隻身一人來到韓國差不多。

本來就不是在哪裡都外放的性格,剛出道的他在鏡頭前總是害羞地躲在隊友身後。話不太會接、也不太發言,偶爾隊友相互照應間提到他,話筒遞過去了,才敢說出幾句自己的心情和見解。

因此那段時間文俊輝常常在私底下問他各種方法:不緊張的方法、能說好話的方法、應對的方法……等等,全圓佑把自己懂的都教給對方,包括文俊輝在節目上有看不懂的韓文,如果能坐得近,他就湊過去,輕聲提醒他。種種類似的一切彷彿又回到文俊輝初來乍到還處處需要倚靠著自己的時候,無論以前或現在,他總是以對方的保護者自居,當文俊輝遇到困難、沒有信心,自己永遠都會在身後為他排解難題:文俊輝依賴著他,缺了就不行。至少全圓佑在無意識中一直是這麼認定。

這樣的文俊輝在表面看起來總像是沒有煩惱,他不會哭,並且把隊伍看得比自己還重要,不爭不搶,做盡本份,最後留自己一個人躲在暗處默默努力,悄悄發光。而或許就是這樣細微的,細微到全圓佑忘了在他身上的變化總是浸潤無聲,像在隔音好的房間裡睡了一晚,隔天看到潮濕的柏油路面,才知道昨晚的城市早已被大雨洗禮。

其實並不需要太久,一年、三年、五年,寶石持續經過日積月累的打磨,總會迎來藏不住光芒的一天。那天手機跳出直播通知,全圓佑點進去,看見文俊輝自己一人拿了個大鍋出來煮火鍋吃,紅與白的湯底各佔一邊,是鮮豔的顏色。全程三十七分十五秒的直播,全圓佑看著對方面對鏡頭與粉絲侃侃而談,說話同時仍不忘進食,哪邊都不漏,游刃有餘那樣。

這讓他想起以前文俊輝一個人直播時,他因為手足無措又過度害羞,途中甚至做不下去,需要跑去借助隊友幫忙,反觀現在的他已經能自己從容地完成整場直播。又比如從不會韓語到現在說話快得像rap、從不會做節目到成為團員間公認最有趣的人,唱歌、彈琴、舞蹈、綜藝、演戲……等等,還有好多好多,文俊輝默默地不說,卻每一樣都做得很好。

他甚至還能中國韓國兩頭跑,要換做自己,他可能做不到。全圓佑憶起好幾次對方因身處中國而不能一起做的行程,好幾次打開手機一看,傳來的都是對方已經抵達機場的自拍照——時間太早了,天都沒亮,他連當面一句再見都來不及說——文俊輝走了,在那片沒有他的土地上,他依舊能綻放得漂亮。

晚上文俊輝抱著枕頭說要過來和他一起睡,結果一直到他摘下耳機、關了電腦,文俊輝還趴在床上,拿著筆不知道在寫什麼。

「怎麼還不睡?時間有點晚了。」

把大燈關掉,僅剩床邊小小一盞暖橘的夜燈,文俊輝知道全圓佑也要睡了,就把筆收起來:「圓佑不是剛剛也還在用電腦嗎?想說等你一起再睡。」

躺到對方身邊去,全圓佑側頭問他剛剛在寫什麼,文俊輝就把紙拿出來給他看,打了個呵欠,軟軟又帶些睏意的說這是他之後要錄的cover,是日文歌喔。

在那兩三頁的白紙上,只見日文歌詞下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韓文夾雜著中文做發音標註。全圓佑倚著微弱的光源看,不知何時,上頭的字逐漸變得模糊了,彷彿被人特意用白膠與墨蓋過去,一塊黑、一塊白,文俊輝躺下不久便沉入夢鄉,對方不算白皙的肌膚上還是能明顯看見黑眼圈。

將手上的紙輕輕疊了兩折收好,全圓佑關了燈,室內陷入一片全然的黑暗,他將眼睛閉了起來。

 

10.

文俊輝那時說自己這次的牙套只戴了一點點,全圓佑打開手機後憑著印象上網查,發現對方開始戴牙套的地方,從門牙開始往旁邊數第三顆,略過上側門牙和犬齒,原來是第一小臼齒。

第一小臼齒在十到十一歲這個階段就會長了,十到十一歲,文俊輝十一歲的時候在做什麼?他是不是還在拍戲,拍的是很有名、聽說還被提名獎項的那部嗎?還是之前看見粉絲說的什麼吸血鬼那部?可是他有看過一點片段,那時候的文俊輝看起來分明不只十一歲……還是,葉問?是葉問嗎?前陣子隊內突然好喜歡看葉問,知道文俊輝有演,又更興奮了。那時候他們都窩在客廳一起看,他也跟著看了,戲裡的文俊輝小小的,理著平頭,看起來好像真的是十一歲的樣子。

但十一歲應該是什麼樣子,其實全圓佑自己也沒個標準。或許,全圓佑想,或許被提名了獎項的那部,文俊輝才是十一歲。

可是後來文俊輝告訴他,演這一部時,是2006年,他是十歲啦,把十根手指頭全部扳下來數,就剛剛好。他十一歲時演的是其他部,如果圓佑有興趣,改天再找給你看。

「可是這部很久了,只有中文,圓佑應該看不懂。如果真的要看,我再找找其他有翻譯的吧。」接下來還有事情要忙,在臨走前,文俊輝這麼對他說。

明明知道文俊輝是體貼他,可接收到話語的當下卻依然讓他愣了一瞬。下一秒,全圓佑果斷把手機螢幕關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亂情緒頓時自他心中油然而生。

他有些激動地想,所以呢?他看不懂中文,那又怎麼樣。文俊輝都可以學好韓語,他為什麼就不能學好中文。憑什麼,憑什麼所有事情都是文俊輝在努力,出道前讓自己不要放棄的是他、告白的是他、把一切都做得很好的也是他,他為什麼能一直這麼努力。那自己呢,他自己到頭來又是怎麼樣呢?

可結果就是全圓佑太小看中文的難度,除了語法順序不同,字符和發音對他也困難,就算以前自己學了點,但真正看電影時仍只能聽懂幾個零星的簡易單詞,他甚至連電影簡介都沒辦法看懂。

 

「圓圓為什麼這麼努力啊。」

發現他就算是坐車時也還看著中文的教學網站,文俊輝湊過來低聲問他。全圓佑心裡有答案,此刻卻說不出口。

約十分鐘後車輛到達放送局,他們一行人老樣子大陣仗的去化妝換衣,準備錄製舞台。回歸仍在宣傳期,電台、綜藝、打歌舞台輪著跑,站在前方的文俊輝剛剛將夫勝寬拋來的問題回答得有趣,逗笑了整間錄影棚。趁著一片混亂之中,全圓佑又看見文俊輝回頭望他。

以前在錄製時文俊輝也會習慣性的朝他的方向回頭,通常是朝他求助,然而最近開始更多的是用眼神在詢問他『我剛剛做得好嗎?』的意思。

於是當他輕輕點了頭時,文俊輝就笑了,笑得和他身旁的人們一樣快樂。

 

那樣燦爛、又耀眼,宛如遠處天邊高掛的日輪。

你當然做得好了,你付出這麼多心力,怎麼會做不好呢。

 

後來回程的路上全圓佑整路都不發一語,文俊輝察覺不對勁,便在下了車後跑來關心他,他扯住全圓佑的袖子,邊走邊問:「圓佑,你還好嗎?」

對上對方滿是擔憂的雙眼,全圓佑很想直接搖頭,他想老實對他說,他不好。

 

他一點都不好。

因為他才發現原來一切焦慮的源頭,是來源於自己沒有安全感。

 

明明我對任何一個人的愛意都能拿著話筒毫無掩飾的訴說,唯獨對你的愛意只能在私底下用很輕的聲音說出口。為什麼呢?為什麼是這樣呢,全圓佑想。為什麼我們明明應該最靠近,在舞台上,我卻只能偷偷從背後看你。

那樣相互矛盾的,一開始說要在鏡頭前保持距離的是他、現在為此而感到不安的也是他。無論是私底下或舞台上,文俊輝都不再是他觸手可及的存在,全圓佑從沒想過原來舞台兩端的距離會如此遙遠,文俊輝太努力了,因此好像只要他一停下來,就會再也抓不住文俊輝的手。

 

你現在什麼都做得這麼好,你還會需要我嗎。

 

11.

忙碌的行程從不會因為誰的心情不好而擱置,昨晚文俊輝只能目送著嘴上對自己說「沒事」、但明顯就是有事的全圓佑進房,然後隔天早上再看見對方戴著口罩,早早就坐在車裡抱著手補眠。不知道為什麼,文俊輝總覺得這時的全圓佑有種易碎的氛圍,他脆弱到彷彿成為一隻襁褓中的小貓,得包進毛毯裡小心呵護了,才能勉強保持住均勻的呼吸。

放送局在一大清早就已經顯得繁忙,工作人員來來去去,經過自己時,就禮貌的點頭打聲招呼。當隊裡所有人都換完衣服、要選擇化妝順序時,他們一同窩在待機室裡玩了眼色遊戲,輸的就先化,贏的能躺在一旁沙發上繼續補眠。結果出來後全圓佑是先輸的那個,文俊輝晚了他一個梯次,於是等他坐到化妝鏡前時,全圓佑已經離開了,不知到哪去了,他從鏡子的反射往整個室內尋找,也沒有看見他的人影。

因為孩子多,如果沒有時時刻刻看管,少了一個人也不明顯,文俊輝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發現全圓佑不見。他原本以為時間到了全圓佑會自己回來,結果直到工作人員通知他們再半小時後錄製,也仍不見對方蹤影。

這會終於在清點人數時發現少了一個人,權順榮喊完「5」之後遲遲等不到「6」,大家才發現全圓佑不見了。經紀人看著錶著急,沒有頭緒,文俊輝望著門口僅思忖了半晌,便走過去請對方待會先帶大家去錄影棚,他知道全圓佑在哪,找到了人他們再一起過去會合。

這話並不是在騙誰,文俊輝想他是真的知道全圓佑在哪。順著樓梯往上爬,他憶起以前剛出道那時第一次來這間放送局,他在裡頭迷了路,誤打誤撞跑到一處沒有任何人在的樓層,那裡除了老舊緊閉的門扉外就是一台飲料機,看起來也是壞的,雖然全亮著燈,但錢吃進去後掉不出東西。當時文俊輝慌得把自己躲進飲料機和牆壁間的小夾縫裡來獲得安全感,可也是因為如此,他才會發現如果從這裡的窗戶眺出去,能收穫整座大樓裡最美好的景色。

後來全圓佑就來了,也不知道怎麼找到他的,像被衛星定位那樣準確的站在他面前。他跑得滿頭大汗,妝都有點要脫了,汗水順著側臉落到下巴。文俊輝本以為會被罵,可全圓佑只是蹲在他面前,輕輕捏了捏他的臉說:『走吧。』

 

 

「走吧。」

 

 

打開佈滿灰的紙箱,小貓獨自一人窩在角落,順著逐漸擴大的光源抬起頭來看他。全圓佑不發一語,他的眼中只倒映自己的模樣,這讓文俊輝情不自禁去來回撫他柔順的髮——對方瞇了瞇眼,努力讓自己去貼近他手掌的溫度,彷彿真的像隻小貓一樣在撒嬌。

印象中全圓佑對他撒嬌示弱的樣子並不多,他總是強大的站在自己面前,張開手要保護一切。因此這段時間對文俊輝來說好似化成一道黏稠的流體,在有限的框架內,正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流逝。

只可惜冰會被自然的熱度所消融,現實的急迫也總會將之化開,看了看離開始時間只剩二十分鐘,當他握住全圓佑的手想要把人拉起,卻反而被人用更大的力道限制行動。

全圓佑終於說出至今為止的第一句話:「你別走。」

「我就在這裡啊。」文俊輝沒有明白。

全圓佑搖搖頭,說,不是那個意思。

他想解釋,卻說不清楚來龍去脈,煩惱分割成了碎塊,殘破地鋪開來,混著塵土夾雜著地下室的氣味那樣令人難受。長久以來以三角形小小翼翼支撐起的撲克牌塔轟然倒塌,不會發出巨響、卻足以將他擊潰,因此他只能將僅有的事物緊緊攥在手裡,確保對方哪裡都不去,只有這麼做才能勉強抵銷一些他的不安。

 

但文俊輝卻把他的手鬆開。

冰冷的空氣僅一瞬間就快速蓋過他的體溫,全圓佑下意識感到心慌,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熱度卻又重新回到他單手的四個指縫間。

 

和他緊扣著手指,只見文俊輝重新蹲回他面前,低聲說話的聲音只讓他一個人聽見。他說:「我一直在倚靠圓佑啊。」

所有即將到來的事物都被暫時拋到一邊,文俊輝告訴他,他當然是因為喜歡唱歌跳舞才來的。

「可是好累啊。」他嘆了口氣,想起了以前那些事,「一開始抱著滿腔熱血來的時候覺得我什麼都能辦到,但事實是韓語都聽不懂、也不會說,很難找到人說話。練習很辛苦,家人和熟悉的朋友又離得好遠,整個生活裡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在為了遙不可及的理想堅持著。」

「然後圓佑,你就出現了。」

「不管是過年的時候帶我一起回家吃飯也好,或是總在一旁照顧我、關心我也好,一直以來都陪我練習、保護我、教導我……甚至,甚至你還說,你喜歡我。」

「因此那段日子好像就是因為你,我才沒放棄的。不是別人,也不能是別人,就只能是你。」

說完,文俊輝列開嘴,傻呼呼的將下巴抵在手臂上,笑著看他。他後面的牙套露了出來,全圓佑眨眨眼,彷彿看見了那個也同樣露出牙套笑著的、十六歲的文俊輝。

這一刻好似所有時間都在朝他傾斜,不管是十一歲、十六歲、還是二十四歲,全圓佑想起第一次從權順榮的口中聽到他,他就是那樣出彩的存在。或許早在那時,誰都沒有發覺,他就已經被這個與自己不同國籍的男孩吸引。

就連現在也是,文俊輝對他說我們愛得正大光明也好、偷偷摸摸也好,圓佑想變得成熟也好、幼稚點也好,都沒有關係,我永遠會為了你停下腳步。

「但是,圓佑不要急著長大嘛。」

一百八十幾的身高在他面前蹲下來也不過是小小一隻,文俊輝用揉合了日光般明亮的雙眼盼他,他的眉眼裡藏著足以讓整片荒土開花的繾綣:「圓佑在我身邊,也做小朋友啊。」

 

忍不住動身將臉埋進對方的頸窩裡,全圓佑輕輕抱住對方,沙啞地問文俊輝:……你知道其實我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看了你好多次嗎?

知道啊!

那每次我都只能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看著你笑這件事呢?

這個我也知道呀。

那你知道,其實我一直都在愛你嗎。

當然了。因為我跟圓佑,一直是互通的啊。

 

離開場時間剩得不多,兩個人趕緊走下樓梯,文俊輝在前方拉著他,突然開口:「圓佑你總是看起來很聰明,但大多只有表面聰明。」

「圓圓其實很笨拙的。」文俊輝笑著說。

那又有什麼辦法呢。全圓佑心想。他是他生命裡唯一且僅有的一份心動,他不懂該怎麼做,因此他只能笨拙又小心翼翼的去愛著文俊輝,會總是在忍不住靠近和被迫保持距離間拉扯,會因為一點小事就患得患失,就連偶爾和你對視到了,講話都會慌慌張張,開始結巴,說不好一個字。

因此全圓佑發現他一直想要變得成熟,但他好喜歡文俊輝,小孩子的話,會把愛意全寫在臉上的。

 

當他們好不容易回到現場時,舞台邊所有人都已經在調整耳返了,全圓佑免不了被大家質問一頓,幸好時間到了才放過他。上台前文俊輝偷偷拉住他的衣角,嘴巴附在他耳邊悄聲道:「我會好好看著圓佑,所以即使離得遠,圓佑也不要把視線撇開,請一直都好好的看著我吧。」

說完他就轉身上了舞台,只落下一道堅定的背影。跟在他身後時全圓佑想,那如果,如果可以的話,我們能不能不要太近、但也不要太遠,要在剛剛好的距離,我會把愛你的話通通藏進漫天紙片和嘈雜的人群裡;我也想和你再靠近一點點,不甘願你只能駐足在我的眼角深處,想要和你站在同一側,拉著手,想要你一回頭,就能發現我又被鬧騰的你逗笑。

當聽過不下數百次的音樂在整個室內轟然響起,台下粉絲興奮鼓動的尖叫聲刺激著耳膜,腦袋逐漸變得暈眩了,舞蹈、歌聲、應援聲,三者混雜在一起,交織出色彩繽紛的畫面強烈衝擊著感官。

在所有動作停下的那一刻,全圓佑從耳返內能聽見自己粗重喘氣的聲音,那片被汗水模糊了的視界裡,二十四歲的文俊輝站在舞台上、背著整個空間裡所有耀眼奪目的燈光,朝他開懷一笑。這時的全圓佑又看見牙套了,十六歲與二十四歲的文俊輝在這一刻沿著盛大的歡呼聲重合,整整八年的歲月,拼拼湊湊,成為他熟悉又迷戀的愛意,他生命中永恆燃燒的存在。

忍住了想大聲喊出文俊輝名字的衝動,望著台下湧動的粉絲,全圓佑心底生出一股無法抑制的念頭:他說,我想告訴你們,我家的小朋友,希望能多擔待他一些。即使他現在已經二十四歲,對我而言,卻仍是我初見他的模樣。

 

文俊輝很好,他很堅強、也很乖。雖然偶爾很調皮、說話又無趣,但這樣的他,卻像笨蛋一樣可愛。這個笨蛋值得在每一刻都得到很多很多的愛。

 

逆著聚光燈,全圓佑從後方遠遠眺著。他將眼睛瞇了起來,整個世界中只留下文俊輝的背影在眼底清晰。

他想:所以,如果可以的話,請多給他一點掌聲,多告訴他他做得很好,多誇他幾句,多賜予他一些向前看的勇氣。

 

 

在舞台上,請你們代替我,好好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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