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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發完,1-131w1

主奎八,一點點澈漢

 

『你最後什麼話也沒說。』

 

 

01.
樓上那對情侶又在吵架了。
難聽的粗話穿透天花板一個一個掉下來,砸在他們的被褥上,發出不怎麼好聽的刺耳聲響。徐明浩聽著聽著,突然就問:「你說,我們吵架有比他們還要大聲嗎?」
好久沒有回應,他以為金珉奎睡了,可是沒有。在吵架聲停止後,金珉奎轉過身來面對他,一臉嚴肅的回答:「有。」

「我又待在畫室晚回來沒告訴你那次,你吼得我耳膜痛了整整兩天。」

02.
他提早了一個路口下車。
本來沒想這樣的,可酒精讓他無法像平常一樣正常思考,朦朦朧朧間看見熟悉的街景就喊了停車,付完錢,才發現沒看見家的影子。
身上的酒味很重,太重了。他站在路邊,身後是已經打烊的麵包店,幾隻野貓在店角徘徊,瞳孔亮晶晶的望著他,不下幾秒又撇開了,跳走。牠們也不想接近他。
時間已經是十一點過半,不太安全的時間,尤其他為了省錢,住的是邊城區,房租便宜換來的就是治安混亂。
可現在的他沒心思去想這些,他此刻的狀態其實和那些人們差距不遠。唯一有差別的,就是他不會拿針筒往自己的血管裡扎,讓那些興奮物質侵蝕大腦。
還能有比這更糟的嗎?有。他搖搖晃晃的走著,臉頰感覺到一片冰冷,是雨。雨滴滴答答落在他肩頭,他抹了把浸到眼裡的液體,一個無力就靠坐在麵包店的鐵門上。

好慘。

他應該能說出自己為什麼很慘,教授今天訓了他一頓,說他沒有美感,畫得全是垃圾,不曉得怎麼進來這間學校……雖然同學都跟他說過這位教授嘴比較毒、說話常常言重,但他仍鬱結,賭氣了只好下課跑去用酒精麻痺自己,然後落得現在這種下場,典型的自作自受。
他不覺得這時候能有什麼好事發生在自己身上,衰到極致哪會帶來好運啊,人生不就是大起大落落落落落…………

『啪。』
清脆又笨重的,恍惚中,他發現自己認得這個聲音。
是雨滴打在傘面上的重音。

頓了一頓,他抬頭往上看,除了黑黑的傘底外什麼也看不見。只知道那人把傘給了他就走了,身影融進黑夜裡,他爬起來看,卻怎麼也看不清。
定睛一瞧,那把傘是通體的黑,什麼花紋也沒有,就跟現在這片夜色一樣。

他記得他的傘,不記得他。

03.
低潮完了隔天照樣得上課,雨從夜晚一路下至早上,沒停過。金珉奎帶著昨晚那把傘出門,他走在校園裡,心裡想著,或許能遇到主人也說不定吧。

結果還真給遇到了。

他擋在他身前,身上有股很濃的酒精味,個子比他矮了半顆頭、黑色髮絲乖順的貼在額上,有些過長的白袍袖子遮住了他半隻纖細修長的手。
他仰起頭來,瞇著眼睛看他,在笑:「你後來沒淋濕吧?這季節如果感冒了,很難好的。」

/

徐明浩,理科生,搞實驗的,什麼解剖啦顯微鏡、載玻片,反正是金珉奎這種藝術生從來就搞不懂的東西。
「我也搞不懂你們老弄那些花花綠綠的。我媽總說我審美觀不好,可她自己分明也沒好到哪去,有一次她穿了件芥黃色的毛衣,頭上卻戴紅色帽子。」
明明內容是在抱怨,金珉奎仍覺得徐明浩口中蹦出來的韓語比法語更軟一點。他好久沒說過韓語,身處他鄉,他覺得自己和徐明浩似乎身在一個不同的、只屬於他們的小世界。
今天的學餐優格是蘋果派口味,金珉奎覺得沒有什麼口味的優格是法國人做不出來了。他把自己那份優格推到徐明浩面前,對方抬頭看了他一眼:「要給我?」
「嗯。」
「為什麼?」
「想追你。」
盯著那盒優格好一陣子,徐明浩最後搖搖頭,把它朝正在吃炸魚的金珉奎推了回去:「不了吧。」
「我吃一個就夠飽啦。」他說。

04.
「徐明浩?呀,喜歡他的人早就多到排巷尾去了,不差你的。」
吐著一口流利不帶口音的法語本人是崔勝澈,他認識的第二個韓國人。要不是某天發現對方在和家裡通電話時說的是韓語,他仍一直以為崔勝澈就是法國人,畢竟對方看起來也的確像混血。
他們兩個曾經當了半學期的室友,後來崔勝澈為了追學校裡商科一男的,搬進宿舍近水樓台去了。
「是嗎。」
金珉奎抿抿唇,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道:「……反正人家也拒絕我了,就這樣吧。」
因為科系不同的關係,兩棟大樓隔得天差地遠,加上又沒有共同朋友,因此金珉奎後來幾乎沒再見過徐明浩,交流也斷了。

可還是喜歡人家。

省下一頓宵夜的錢,他到常去的美術用品店裡挑了本新的畫冊。畫誰啊?全是徐明浩。
看不到真人,金珉奎全用想像的,像變態一樣。可翻一翻,看起來居然也畫得有模有樣。該怎麼解釋,金珉奎說不出來,他只是喜歡徐明浩,而有些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後來大概是因為心底掛了個念想的緣故,在某天的課堂上,他居然被之前那噴了他狗血淋頭的教授稱讚。
金珉奎傻眼,他以為自己又沒睡醒,差點撞畫板。
見狀,教授沒笑——他本來就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可他嘴裡還是吐著誇讚的話。他說,他的畫終於有了點溫度,有了點感情,不再一片冰冷。
確實如此。金珉奎想。藝術光有技巧,沒有感情,連他都不認同這是藝術,只是以往沒人如此直接的向他點出錯誤,因此他低頭,跟教授道謝。
本來底子就不差,加上如今開導,金珉奎以明顯的速度在進步。某天教授將他叫進辦公室,引薦他去參加日後一場由學校發起舉辦的聯合繪畫競賽,附近幾個學校的學生都會來報名。
金珉奎應允,交件時間在這個月月底,他還有很多時間。崔勝澈側躺在地上,右手撐著頭問他:「所以你想好要畫什麼了?」
「嗯。」金珉奎應了一聲,眼睛還在畫布上打量,沒瞧他哥一眼,「徐明浩。」
崔勝澈瞬間露出一個『我想也是』的表情。

05.
徐明浩沒少被人告白過。
在還沒有來到法國前,學校的女孩子常偷偷寫信塞進他的抽屜裡,或者用明顯就流露愛意的眼神盯著他。她們其實特別小心翼翼了,可這種東西怎麼遮得住呢?
挺可愛的,其實。
然而因為性向關係,她們終究只歸類於『可愛』。後頭來到法國,開放且浪漫的城市,示愛的人有男有女:有人給他寫信、為他彈奏曲子、送花送酒、溫柔而體貼、愛意直接而濃烈……開頭一學期下來,徐明浩拒絕的人數自己也記不清楚,漸漸地,大家似乎也達成某種默契,不再向他如此袒露的施展愛意。
他還是被許多人默默的喜歡著,套一句中國的話來講,大概就是只可遠看不可褻玩焉。
這種平衡規範了大多人,但裡面似乎不包括藝術生,大家都知道這種人自己就是一個世界,在色彩裡橫衝直撞的,也不知道下一步會抹出什麼顏色來。
而對於徐明浩來說,那大概是接近黑色的深藍,在潮濕的紙上作畫,暈染了一圈又一圈。
也不知道怎麼就自己一個人進了學校禮堂,那裡正好作為某個畫作比賽的展場。徐明浩看見每幅畫下各種學校的名字,才發現這是場多校聯合的比賽。

那誰是這場比賽的主角呢?

優勝的畫作總藏在最深處,做一個深沉而華麗的點綴,大大一幅掛在潔白牆面上。他抬眼凝望,那畫中僅僅是一道背影,而其他的東西,例如深夜街道、路過的風、無聲的背景與時間,全在那人走入雨中後,一切都變得模糊而碎裂。

唯獨他清晰著。

徐明浩停在那幅畫前,沒有走。
他想,他大概清楚知道那個人淋雨的原因。
幾乎不用去確認創作者的名字,他把視線移到旁邊,作品名和簡介正以一種優美的字體被印刷著。
上面只有小小的,三個字:


《你回頭》


——『如果我在那天記得你,我就多了一天在愛你。』


徐明浩把那行字放在口中又反覆咀嚼了幾次,最後溫柔地笑了。

06.
小酒館裡槍枝造型的時針走向了10
聖桑的曲子還在播,金珉奎把最後一個裝著直面條的空塑膠袋丟進黑色大垃圾袋裡,抓起邊打了兩個死結,而後一手提著一個,用後背撞開通往後巷的側門。
他們這個後巷尾是拿來扔垃圾的,也扔酒館廚餘,因此常常會有一些野狗野貓聚在這裡翻東西吃,金珉奎早就看慣了。
唯有今天的令他陌生。
他沒看錯,徐明浩就蹲在那裡,在台階上縮起來小小一個,倒也像隻小野貓——他的確是野的沒錯——他身上沒有酒精味了,今天風大,大抵是風全給吹散。兩個月沒見的徐明浩和他的畫中有點落差,他的頭髮更長了,把漂亮白皙的脖頸都蓋住。
聽見動靜,對方將頭抬了起來,對上金珉奎錯愕的眼。
於是他張口,聲音有點啞啞的,像泡過福馬林,他喊他的名字:「金珉奎。」
「嗯?」
「你那天說追我的事,還算不算數啊。」


啊。


可還沒等金珉奎回答呢,徐明浩鼻子一癢,袖子摀著就先打了個噴嚏。金珉奎見狀,乾脆什麼也不說了,右手放下其中一個垃圾袋轉而往褲子口袋摸索,最後摸出一把有點生鏽的鑰匙。
他也蹲下來,把鑰匙遞給徐明浩:「我常晚下班,你可不要因為在外面等我而感冒啦。」

07.
「我們成了。」

中午前那堂課崔勝澈剛好就在他們隔壁教室,對方拉著他一起吃午飯,然後在聊天中假裝漫不經心實則帶點炫耀之感的對他道。
「啊,真的?」
「真的,給你看照片,可好看了。」
金珉奎湊過去看被崔勝澈叫出來的照片,隨後低低的哇了一聲:「長頭髮,好漂亮。法國人?」
「韓國,一樣是留學的,叫尹淨漢。」他邊說邊把手機收起來放在桌邊,「改天找你們一起吃飯認識認識。」
金珉奎點點頭,挖了一口麵進嘴裡,講話有點含糊不清:「我也成了。」
「什麼成了?」
「徐明浩。」
崔勝澈一口麵噴了出來。
他大咳幾聲,有點難以置信:「我以為你們後來都沒聯絡了?」
「本來是,結果有一天他自己就來找我了,像夢一樣,那種十二點一到就會還原的魔法。」
崔勝澈輕敲他的頭:「別發花癡。」
我沒有花癡。金珉奎臉紅,又有點委屈那樣。我只是很開心,也不敢相信。

/

交往一陣子後,也忘了怎麼就住在一起,大概是誰先說了房租真的好貴,安靜了快十秒,金珉奎突然道:「不然我們住一起吧,這樣就省了。」
原本的屋子塞兩個人雖然有點擠,但還不到會覺得困擾的程度。趁著考試完的空檔,徐明浩把自己的東西打包打包就搬過去了。
「你東西真少。」
金珉奎本想幫忙,卻見徐明浩獨自一人就將全部都打點好,連需要他出手的空隙都沒有。

他們同居的第一晚,徐明浩窩在金珉奎懷裡,向他說自己離家走了很遠很遠的事。

「我小時候有個科展——其實也沒有很小,大概十三、四歲——我在學校發的傳單上看到的。可那個科展在城裡,我的老家很偏,沒有通車,進出這裡全靠自己開車,我太想看了,就用走的,早上四點起來走了半天去看,再走半天回來,回到村裡時整條路的燈都熄了,我是摸著黑走回家的。」
「後來高中我到韓國去讀書,那天我媽請隔壁叔叔開車載我去車站,我自己搭車去機場、飛機起飛,過了個海就到另一端。」
「升上大學我來到法國,就是現在。這次沒有人再載我了,我自己飛過來,脫離亞洲地帶,下了飛機,我才發現原來我離家又更遠了一點。」
「在這之間我好像就習慣了離開,屬於我的東西也在每一次離去都變得更加簡單,所以收拾起來,就快了。」

聽完後金珉奎一時之間沒說什麼,只是抱緊他,一下一下拍著他的背。他身上有和自己相同的香氣,聲音低低的,像徐明浩小時候聽過的晚安曲。
金珉奎對他說:「那就在這裡休息一下吧。」
抽抽鼻子,徐明浩點點頭。不知怎麼的,就有點想哭。

08.
徐明浩趴上去給了金珉奎一個吻。
「好重……
把人撈下來翻了個身放在旁邊,金珉奎眼睛沒睜開,拿被壓得亂翹的頭髮去蹭徐明浩頸窩:「太早了……
「不早了,都十點了,你不是還有課嗎?」
「那你呢?」
「我下午的課。」徐明浩說。
金珉奎低吟了一聲:「那我也下午再過去。」
「你覺得可以嗎?」
當然不行。金珉奎抬了抬眼皮,拉著徐明浩又吻上去,吻得開心了才起來洗漱。
「你今天幾點要離開學校?」他從浴室裡喊。
「不一定,但應該快七點,我還有個實驗要留下來做。」
「那我等你,你好了再來畫室找我,我跟你一起走,去外面吃個飯再一起回家,或是要買菜回家煮也可以。公寓樓梯的燈又壞了,房東不修,整條黑漆漆的,我和你一起走才不會危險。」
徐明浩應好,然後他目送金珉奎出門,自己又再爬回去睡了個回籠覺,這才也跟著踏上金對方早些時候走過同樣往學校的路。他們公寓門口旁開了時節的花,小小一簇,粉與深紫相間,第一次路過的野狗會把鼻子埋進花裡嗅一嗅,打一個小小的噴嚏。
晚上做完最後一個實驗記錄,徐明浩將東西收一收就要走,同小組的隊友問他是要直接回家嗎?如果是的話要不要和他們去吃飯。徐明浩說不是,要去找男朋友,男朋友今天要做飯。
有些人還不知道徐明浩已經脫單,興致勃勃的問他男朋友是誰,哪個系啊?什麼名字?全被徐明浩笑著帶過,只說改天有機會再給你們介紹。
去畫室的時候金珉奎縮成一團睡在地板上,畫布僅有鉛筆稿,看不出是什麼。他身上只蓋了穿出門的那件黑色外套,一些美術用具散在身邊,最近天氣變化大,也不知道會不會冷。
徐明浩蹲在一旁伸手輕輕將他搖醒,嘴裡同時細語:「美術學系,金珉奎,我的男朋友,快點起床啦。」
可這些話金珉奎大概沒聽到,他好一陣子才轉醒,對上徐明浩的眼時,對方從包包裡抽出幾張超市裡的商品特價單,彎著嘴角朝他道:「回家吧,今天不想吃外面的東西,只想吃你煮的飯。」

09.
徐明浩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明明白天睜眼就能看見金珉奎,甚至晚上也睡在他旁邊,在夢裡他還是能夢見對方。
夢裡他們都是高中生,金珉奎是他同桌。偏過頭去,看他側臉剛好在背光下輪廓清晰,一頭蓬松的黑髮被陽光照得有了淺棕的顏色。
他想了想,最後拿天藍色的線去描繪金珉奎。他慶幸金珉奎不是無聊的,所以每次自己總是舉起手指,隨著愉快且帶有變化的淺色線條筆畫著。

徐明浩想,你就是這樣被我記得的。

/

最後還是鬧鐘把徐明浩從睡夢中叫醒。金珉奎一早就出門了,現在九點五十,自己十點的課。徐明浩匆匆忙忙往學校趕,等坐到教室才發現,自己誤穿了金珉奎的衣服。
金珉奎身高高,骨架大、也壯,衣服套在自己身上,搞得他像是小朋友偷穿大人的衣服,有點滑稽。
可他沒惱。把過長的袖子捲起來,就握筆。
這是一種特別的體驗,一種奇妙的感覺,未知的經歷。他的世界初次被另一個人在無意間所駐足滲透,用指尖點了些送進嘴裡給舌尖感知,味覺告訴他,這些都是甜膩的楓糖漿。
不只這些,和金珉奎的生活有時候讓他感到無所適從,褒義那種。他是獨生子,離家後三年和幾個室友住過,再來又回到獨居,然後現在與戀人同住。金珉奎對他而言象徵了一種全新身分的介入。
他們最常做的事就是在禮拜五晚上抱著食物坐在沙發上看電影,電影播完了,就順勢躺在沙發上聊天。無論何時幾乎都是金珉奎說話比較多,對方就是個小話癆,但徐明浩會將他的一字一句都認真聽進。
而那也總有安靜的時候,那時候,他們就接吻。金珉奎會邊吻邊輕搔著他後頸的髮,他的眼睛會閉起,溫柔又強勢的去佔有他,宛如一場盛大春季的包覆。
他們居住的這塊地不是那麼平靜,隔音差,樓上、樓下、隔壁鄰居,稍微大聲點講話,聲音全被非自願竊聽。外頭在半夜也經常有狗鳴,有醉漢大聲喊話的聲音,也有拖動某物時,物品劃在水泥地上所發出的擾耳聲。
這些聲音最終會全部混雜在一起,構成一首荒誕不羈又不倫不類的交響樂。
這時候,他們便會面對著窗戶坐在客廳地毯上,金珉奎從背後抱著他,拿出一張大毯子將兩人裹住。室內不開燈,徐明浩靠在金珉奎懷裡,就著那些特別的交響樂,就這樣安穩的睡去了。

10.
上課上到一半,徐明浩的手機震了一下。他把視線從文字上移開,發現是金珉奎傳訊息來說他要給門裝個密碼鎖。
下了課他直接打電話給對方,劈頭就是一句:「你哪來的錢?」
『我們裝便宜的就行,我上次參賽得獎的獎金終於發下來了。』
「不是啊,突然裝這個做什麼?」
『五樓有戶人家的東西被偷了!』金珉奎告訴他,『雖然我們那邊也亂,但我不是說樓梯燈一直沒好嗎?一到晚上黑得要命,誰闖進來也不知道。』
「好吧,那你裝吧。」他最後表示贊同。
得到應允後,金珉奎的動作很快,三天內就把鎖搞好,一起出門前還喜孜孜的:「這樣就安全啦。」
「但樓梯燈還是挺危險的。」
「啊,這個快弄好了。」金珉奎牽著他的手一起下樓,「五樓那個住戶因為被偷東西所以打電話去罵了房東一頓,他說房東答應這幾天請人過來把燈修好。」
「那太好啦,沒有燈真的太不方便了。」
上了一整天的課,下課後徐明浩接著去打工,金珉奎說他吃完飯就回家。可到了下班時間徐明浩一打開手機,發現裡頭八個未接來電全是金珉奎,他慌得立刻回撥,等對面一接起來就馬上開口:「你怎麼了?!」
「明浩……」金珉奎的聲音聽起來足夠可憐,還在顫,「我問你,你記不記得家裡密碼是多少?」

「什麼?」
徐明浩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忘記密碼了,」一點也沒給他可能是搞錯的緩衝,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像快哭,慘得不行,「我以為我有記起來,結果沒有,我在門口坐了快四個小時了,進不去。」
頭痛得要命,徐明浩插腰扶額,嘆了口大氣:「那怎麼辦?你早上根本也沒告訴我密碼。我現在要回家了,你趕快打個電話給鎖匠吧,再晚點人都要下班了。」
「好……」金珉奎最後可憐兮兮的掛了電話。
也實在搞不懂對方平時做起任何事來都特別伶俐能幹,怎麼就會在這種小地方犯傻。他之前跟遠在老家的朋友文俊輝用電話聊過這件事,對方罵他笨:『那才好啊!要是所有事都做得好也太可怕了,這樣才像個正常人。』
回到家時徐明浩發現樓梯燈是亮的,疑惑上了自家樓層,一眼就看見金珉奎坐在家門口。對方發現他回來了,便道:「結果燈今天就修好了,我剛剛已經打過電話,鎖匠還沒來。」
「那就再等等吧,」徐明浩把包包從肩上拿下來,坐在他旁邊,「法國人辦事效率差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況且這時間大部分早就收工了,人家願意來我們還要慶幸。」
金珉奎撇撇嘴,沒有說話。
徐明浩知道他有點在賭氣,和他自己。大致就是想怎麼會搞出這種荒唐事,導致現在不僅進不了家門,還得再多開一筆鎖匠的費用,亂成一團。
於是他拍了拍金珉奎,從袋子裡拿出兩杯咖啡,還熱著,他把其中一杯遞給對方:「我回來的路上覺得好冷,你都不會冷啊?」
「冷死了。」
金珉奎拿頭抵住他肩膀,整個身子縮成一團挨近徐明浩,又小聲的說了一次:「特別特別冷。」
徐明浩笑,繼續從袋子裡拿出了什麼,塞到金珉奎懷中時對方才發現是熱呼呼的可麗餅,軟軟的餅皮裡塞了火腿和蛋,還有起司,起司融化了,就沿著餅皮流出來。
他們好一陣子沒吃過街邊賣的可麗餅,所以徐明浩邊吃邊猜,此刻他大概正和金珉奎想著一樣的事。
徐明浩自認比大部分人對食物的要求都還要更難搞一點,只要不是能長期保存的食物,放太久的東西他基本就不碰了,覺得食物裡某些東西肯定已經變質。
那個月鄰近期末,他們倆共同在課業上都特別忙。時間抽不開,打工的日子就少了,薪水算了算沒能拿多少,兩個人都是能省則省一點一點掐著過的。
那天徐明浩在實驗室忙到很晚,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想找東西吃,翻了整個冰箱只有前天剩的一點義大利麵。他跑去問金珉奎能不能給他做飯,什麼都可以,可對方那時似乎在期末作業上碰壁,心情不好,口氣也跟著差了:「家裡沒材料,這個月不能再花了,就剩那個,你愛吃不吃。」
聽到這些話心情瞬間更差了一點,可在巨大的疲憊感之下又沒力氣去跟這份感覺較勁,沒辦法,徐明浩只好把麵丟進微波爐,然後認命的吞了。
當晚他睡床,金珉奎則在客廳把事情處理到一個程度,後來乾脆直接在沙發上睡,一整晚兩人就交流了那麽不愉快的幾句。隔天再起來,沙發也沒人了,金珉奎又早了他出門。
本來以為這種氣氛可能得僵到期末結束,哪知道徐明浩一回家,就看見桌上放著一個新鮮的可麗餅,還冒著熱氣。
金珉奎聽到聲音從房間走出來,扭扭捏捏的看著他回答:「給你買的。」

徐明浩頓時覺得自己心都要化了。

他沒馬上吃掉可麗餅,而是走上前抱住金珉奎,雙手在他背後扣緊,像抓住了他生活中唯一安穩的事物。
「就算你幾天後沒錢買食物肚子餓了,我也沒東西給你吃。」他低低的說。
「既然如此,那明浩把可麗餅分我一半吧。」
「不要,我就看你餓死。」
而金珉奎只是笑,聲音讓他耳朵紅了半邊,宛若落日雲霞:「你捨不得。」

11.
冷冽的冬日終於迎來了幾日溫暖。
可夜裡到底還是冷的,徐明浩睜開眼,發現被子的三分之二全在自己身上,他拍了拍身邊也正在悠悠轉醒的金珉奎問:「你怎麼都不蓋被子啊?」
「明浩還說呢,」金珉奎嘟嘟囔囔,「晚上一直搶我的被子蓋,我都快冷死啦。」
「真的?」
真不知道自己的睡覺習慣,他把被子往對方身上攏了些,飽含歉意的吻吻他:「你別感冒了。」
你才別感冒。金珉奎心想。
徐明浩怎麼會知道啊,其實是金珉奎看他一直無意識踢被子,怕他著涼,才把自己的棉被全給他蓋著。
「我還沒想到今天晚上煮什麼好,你想吃什麼?」
「啊,忘記跟你說,我今天不回來吃了。」他邊說邊把一些書收進包包裡,「我們這組的實驗終於告一段落,今天晚上大家要一起聚餐。」
此話一出,金珉奎的情緒不意外瞬間低落,搞得好像被誰拋棄了似的:「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會太晚。」徐明浩摸摸他的頭。
家門發出一陣窸窣開鎖聲時的確沒有很晚,以聚餐時間來說。時鐘還沒有傳出富有頓點的沉重鈍音,金珉奎把電視關了,室內一下子安靜,從那人身上帶進來的酒味頓時被空氣氤氳沉澱,流流淌淌灑滿這間小屋子。

徐明浩喝醉了。
金珉奎這才反應過來。

他第一次見對方喝醉,平時他們也有小酌,但都不至意識朦朧。問他怎麼回到家的,還好還能勉強對答,說是同學送他回來。
可再問對方身體有沒有不舒服等問題,徐明浩嘴巴就閉得緊緊的,眼睛也是,也不知道到底是睡沒睡,就是手死死牽著他的,不願意放。
原來是喝醉了會撒嬌的人嗎?
有些莫名的欣喜,他軟下聲音,柔得不可思議:「明浩,我們回房間睡好不好?我給你洗個澡再睡。」
可他卻意外見徐明浩緩緩地左右搖頭,然後扯了扯他的衣角,想把人拉下來。金珉奎遲疑了一會,有點不太確定的將人擁進懷裡,而後得到對方附在耳邊喚了他一聲:「金珉奎。」
「在這裡。」
得到回應,他忽然又不說話了,讓金珉奎以為對方只是無意識叫喊,正想接著把人抱進房裡時,徐明浩驀地開口。他聲音暈暈沉沉,被酒精泡發後綿軟得同一汪春水,更是鑲在杯沿的酒漬櫻桃,眉眼都帶了紅:「珉奎呀,知道我那天為什麼要把傘給你嗎?」
沒料到突然會提起這個,金珉奎霎時沒反應過來。
而徐明浩也沒想要等他回答的意思,自顧自抱著他道:「你相信嗎,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你。」

「但就在我給你傘的那一晚,那個白天,我在學校遇見了你整整三次。」
「那天我也被罵了,我不小心把實驗的培養皿打翻,那個實驗已經紀錄了一個多月,教授氣得把我趕出實驗室。我心情不好,就在學校裡亂繞,繞到藝術樓去,剛好看見你被你們教授點起來罵。」
「我當時就想這人是誰,也太巧了,跟我一樣慘。他心情是不是也很不好……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就是覺得此刻還有個人與我相同,好像也沒那麼孤單了。」
「第二次我在書與書之間的縫隙發現你,你就在我對面的走道,眉頭皺得緊。原來你的確不開心。等你走後,我去看了你的書——我第一次翻這種書,什麼色彩理論、互補色,全都不懂,我只能看見一片花花綠綠,但看起來比我那些滿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有趣多了。於是我那時候突然在想,你講出的話也會是彩色的嗎?我現在好像只知道紅色和藍色的你。」
「最後一次見你是在校門口。其實那時我還有課,但我翹課了,才恰好遇見你。你跟你的朋友走在一起,我聽見他們約你出去散心,但你推掉了,你說你要自己去喝酒,和他們打過招呼後便一個人走了。」
「你才應該在那時回頭。」

櫻桃破裂後流出剔透的紅色液體,絲絲點點抹在心口。焚燒的玫瑰傳來熱氣,徐明浩眨了眨眼,附在他頸邊細細吐息:「如果你回頭,我就會上去安慰你,跟你說其實我今天也跟你一樣過得不好,然後給你一顆放在我口袋裡的巧克力……吃甜的能讓人心情好。雖然我今天也過得不順遂,但如果能聽到你跟我說一句謝謝,那就會是我今天第一個快樂的事了。」
後來在那場雨夜裡他把愛留下,第四次的相遇默默又小心翼翼。滂沛雨水打濕了他,晦暗的秘密沉在積潦裡冒泡,可等下過雨後洗刷了一切污濁陰霾,你就徹底明亮了,連帶著整個世界都暄妍。
把人抱著離開沙發,躺上床鋪時,金珉奎撩開他額前的瀏海,在上頭溫柔的落吻:「那時候我跟你告白,為什麼拒絕我?」
「因為我覺得你肯定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徐明浩的聲音全糊在一起,是泣音是睏音亦或是被醺醉,誰也搞不清楚,但金珉奎卻把一字一句都聽得真切,「如果真是這樣,那我會很難過的。」
像一隻被打濕的小貓,受到一點驚擾就鑽進車底躲起來,誰也不見。
可他們分明又愛戀。

12.
記得文俊輝那天特地打了遠洋電話過來問他什麼時候還要再回老家一趟。
「過年啊,我都是過年回去。」他理所當然的說。
『那畢業之後呢?』文俊輝接著問,『你會回來嗎?』

握著話筒,徐明浩突然答不上來。

/

今晚第三次找錯錢,金珉奎慌慌張張衝出門外追上客人,將缺少的金額遞上之後才嘆了口氣走回店裡,對上的就是老闆皺著眉看他。
對方沒斥責,反倒是低聲詢問:「你今天怎麼了?心不在焉的。」
望著玻璃門外,外頭華燈初上,藍紫色調的天被還沒完全消失的餘暉融成一片汪洋。半晌後,金珉奎這才緩緩開口:「我的男朋友,他又要走了。」
「走?去哪啊?」
「瑞典。」

徐明浩這麼跟他說的時候,他還在埋頭搞即將死線的畢業製作。壓力忙得他幾乎對外界聲音充耳不聞,但徐明浩的話就像把他突然抽離真空世界,所有嘈雜喧囂全數回籠,他的腦裡彷彿經歷過一場地震。
徐明浩拉著他的手,蹲在面前對他說,說珉奎,我一畢業就要走了。系上有個教授問我要不要當他的助教,跟在他身邊做研究,而他要去瑞典。
手上的畫筆停了,掉在一邊,潑出一小灘顏料。許久之後,金珉奎才從喉嚨裡奮力悶出聲音來,宛若無力的乞求:「……你一定要去嗎?」
徐明浩毫無遲疑的點點頭,向他扯出一個苦澀的笑,不大好看:「我當初,就是為了這個教授,才來到法國的。」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心意已決,便代表了大局已定。

畢業在六月,沒過多久便到了。這期間日子還是一樣過,學校照樣著去、工照樣打,他們都很忙,金珉奎窩在畫室裡忙著畢制,徐明浩四處奔波忙著離開。
唯一有區別的,就是那些一件一件被歸納進行李箱的,屬於他的東西。
某天他們難得一起坐在家裡吃飯,徐明浩夾了口菜送進嘴裡,等吞嚥後才開口:「珉奎,我想從你那邊拿點什麼,一起走。」
「為什麼?」
「因為我會想你的。」
「那你可以不走。」他還在說這個。
「可我一定會走的。」徐明浩再一次告訴他。
後來金珉奎給了他當年那本省下了宵夜的錢所買的畫冊,徐明浩坐在沙發上翻開,發現裡頭畫的全是自己,就笑了:「你到底多喜歡我啊。」
「我也不知道。」金珉奎說,「可能等你走了以後,我第幾次因為想到你而畫不好一幅畫,我就能知道我到底有多愛你了。」

/

離開那天法國維持著一如既往的溫度,有太陽,空氣還是涼的,他買了一杯熱奶茶給對方,讓他喝完再上飛機。
教授在昨天已經先一步到了瑞典安排事宜,吩咐徐明浩到了當地再打電話給他,他來接人。金珉奎陪著人從辦理報到一路到準備入海關,徐明浩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插在口袋裡,金珉奎幫他理了理圍巾。
「我等等要登機了。」徐明浩把手抽出來,刮了一下金珉奎的鼻子,「你還在不高興嗎?不要不高興了,我又不是不會回來,放長假我就回來了。」
雖然他自己也不確定這頻率能有多高,徐明浩知道這一趟過去,新環境迎接著他的必定是一連串忙碌。
「嗯。」金珉奎應了聲,有一點鼻音。前幾天就有了,他可能快感冒。
廣播裡傳來開放登機的提示音,徐明浩踮腳吻了他,說再見,到了再給你打電話。這時金珉奎突然抓住他的手,塞了一張小紙條進他手心。
「走了才能看。」他吩咐自己。
徐明浩答好,最後扯出一個溫軟的笑,拖著行李箱轉身,就準備踏上另一塊土地。
瑞典與法國的天氣差不太多,一個在西歐、一個在北歐,但終歸是歐洲。鞋跟踏在通道上的聲音是規律卻也是毫無章法,當初一接到邀約,幾乎是連教授的話都沒聽完,他便連連點頭答應。
狀似那樣毫無牽掛的。
對於一切的離開他都很熟練,最初或心驚或懼怕的心情不知何時也不再出現了。徐明浩想,他知道自己正在追求什麼,能跟在這位教授身邊做研究是他抱了好幾年的理想,如今這個機會到來,他理所當然去掌握。
這是他的心願,金珉奎也懂,而自己也一直是這麼期望的,並不會有錯。


可他也不知道腳步聲為什麼不再響起。


徐明浩在此刻毫無關聯的想到了金珉奎離別時的鼻音、想到了曾被他們遺忘過一次的密碼鎖、想到酒館塞滿垃圾與野貓的後巷。
也想到了那個住了三年的小小的公寓,髒亂、幽暗、不平穩,昏黃的燈一閃一閃,樓道角落積起一堆又一堆細小的塵埃。
可那裡有金珉奎。他生來是所有規則的例外,如此一來,那裡就變得熠熠生輝,法國與老家相比,一年四季都偏涼,但那個小房間裡永遠是最盛大的夏。
徐明浩終於發現,他不想再習慣離開。
廣播再一次播報提醒旅客登機的提示音,他抓緊行李箱,甫想回頭,卻在握緊拳頭時突然意識到了方才在分離前,對方快速塞進自己手裡的那張紙。
徐明浩抖著手打開,上頭只有三個大字:


——『別回頭。』


狹小的向陽處原來早就綻滿了花。

13.
那天起飛後過了一個小時,機艙外全是一片白茫,他在雲朵之上、天空之下。他的四周有蟲鳴與蛙叫,有蟬從樹下落下的聲音,有荷葉晃盪,產生細小的漣漪。
走出實驗室,把資料收進袋子裡放好,徐明浩終於有手能拿出手機傳訊息給金珉奎。離畢業已經六個月,金珉奎之前告訴他現在正在接案子,但他不知道對方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訊息過去時,那邊很快就有了回覆:

「我在明年二月會有一個七天的假,我再過去找你。你那時還會在法國嗎?」
『會啊,我會一直在這。』
「為什麼搞藝術的人都喜歡法國。」
『因為法國浪漫啊。它適合看一本書,喝一杯茶,然後靜靜的等愛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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