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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荷花的芬芳,

像酒醉後坐在河岸上;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沒藥的香味,

像微風天坐在風帆下。』

 

                                           ──《男人與他的巴的辯論》

 

01.

那是個剛熱起來的六月天,他看見他在花裡。

他像個假人一樣,動也不動的。

 

他是不是雕像呢。そらる想。

 

後來他上前詢問,對方緩緩轉過頭來,眨了眨眼,說:「沒有,只是因為花太漂亮了。」

喔,看呆了。

「這樣啊。」

「怎麼了,不漂亮嗎?」

少年皺著眉,用疑惑的雙眼望他,そらる整個人愣了一下。

「是天月くん說這裡的花很漂亮我才來看的。它們的確很漂亮,對嗎?」

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撇掉少年毫無對焦的注視,そらる僵硬地轉過頭去,輕輕地嗯了一聲。

 

02.

そらる會在店內休息的時候到那個花園去,他總能看見對方。まふまふ又在花裡了,因此他大多時候會上前找對方攀談,順便向他說些事。

「在這個花園裡,每個季節所開的花的顏色都不一樣。像現在是夏天,所以花是一片橘黃色的。」

「小太陽?」

「嗯,很像了。」

聞言,まふまふ跟小孩子一般咯咯笑著。聽著那笑聲,不知道為什麼,他竟就這樣將那四個字脫口而出:「看得見嗎?」

花。

一瞬間,笑聲消失了。まふまふ努力扯扯嘴角,對他道:「可以啦。」

 

「可以啦……」

 

03.

他的職業是裁縫師。

針與線拉動色彩的交錯,一層一層堆疊而上。他對顏色是很敏感的,他可以分出好幾種相似顏色的不同,並一一叫出它們的名字。

可まふまふ不行。

他能看見的永遠只有黑色,濃稠、深沉的黑。そらる曾經跟他說,宇宙也是這個顏色的,你就當自己正在宇宙裡呢。

『我知道。』まふまふ回他,『可是我的宇宙就只是宇宙。它沒有星球、沒有星星、沒有那條閃閃發亮的銀河。』

『它什麼都沒有,那它還能叫做宇宙嗎。』

 

04.

まふまふ喜歡聽他講這個花園裡所發生的事,そらる也樂於開口。

他把自己所看見的全部轉化為文字,まふまふ便同時在腦中轉變成畫面,一點一點拼湊出來,成了一個完整的、屬於自己的世界。

「你的左邊,那裡有一個小洞,是兔子洞。」

「真的?」

「嗯,上次我看見了,牠是隻白白胖胖的兔子。」

一隻可愛的兔子一下子跳進他腦中,まふまふ抓到そらる的手,握了握:「我之前有養過一隻貓,牠也胖胖的,毛色是舒服的黃色。冬天放在腿上,就跟暖爐一樣溫暖。」

「然後呢,」そらる低頭睞他,「牠去哪了?」

「不知道。」まふまふ搖頭,「那之後就沒再見過了。」

 

05.

其實まふまふ在花群中非常顯眼,因為他總是穿著一身白,和身旁的色彩相比顯得突兀。

そらる問他為什麼,まふまふ這樣回答他:「反正我也看不見。」說完,還附加了一個聳肩。

但そらる顯然是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了。

那天晚上,他按開工作桌旁的昏黃小燈,從木盒子裡拿出幾捲黃橘色系的線來開始縫製。在製作上頭花紋時,他想的是那個花園,那些在夏季微風中搖曳的野花,一朵一朵被縫製進去。

そらる花了一個禮拜做好那件衣服,他將它送給了まふまふ。

於是那之後的某幾天,そらる會無法在花中一眼就找到對方,因為他已經成了花的一員。當他把這件事告訴まふまふ時,まふまふ看起來很開心,他嘴角是上揚的:「一直以來都是我看不見你,現在終於換你看不見我了,感覺好像扯平了一樣。」

そらる無奈失笑。他把手指插進那雪白的髮間,細細搔著:「我不是看不見你,我只是找不到你。而現在我找到了,你一直在這裡,你是確實存在的。」

 

06.

日子一天一天過下去,季節走到秋天,花園裡的花轉成一片淡色。他給まふまふ做了新衣服。

「那冬天的花呢,又是什麼顏色?」まふまふ問。

一陣涼風吹來,そらる給對方披上自己的外套,說:「等冬天來了再告訴你。」

有一次,他和まふまふ面對面坐著,對方的手撫摸上他臉龐。指尖從下巴開始輕觸,再來是唇、鼻、眼,一點一點感受,還帶有些微涼意的。

そらる對他說了很多關於自己的事,包括他的職業、他的故事、他的色彩、他的生活。

而對まふまふ來說,他最熟悉的莫過於男人的聲音,還有當對方擁抱他時、那副如文火般溫暖的身軀。

 

07.

當步入冬季時,新年便不遠了,家家戶戶都想給家人添購新衣裳。そらる簡直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抽不出空閒時間來,也就沒到花園去了。

當再見到まふまふ已經是兩個禮拜後,他一把就將人撈到懷裡抱著,對方的後背貼上他前胸,心跳一拍一拍的。

「我知道你總會來。」過了一會兒,まふまふ平靜的說。他冰涼的手伸到後面,搓了搓そらる自然捲的深藍髮絲,「所以我在這裡等,你可以慢慢把你的事做好,再過來,我還在這裡。」

そらる呼吸猛然一窒。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人遠比他想的還要來得成熟許多。

「如果,我是說如果……」小心翼翼的描繪字句,他道:「要是我們能交換一隻眼睛就好了,這樣你就能看見我,你知道我此刻正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聽見這種不切實際的話從對方口裡冒出,まふまふ有些意外,笑了,語氣輕輕地:「不好吧,這樣你只能看見一半的世界了,多不划算啊。」

「嘛,說得也是……」そらる也為自己的話笑了幾聲,卻道:「但兩個人在一起才能湊成完整,這種事不也挺浪漫的嗎。」

 

而且如此一來,你好像就不能離開我了。

 

08.

那天原本是一個大好天氣,誰知道下午突然下雨,整個天空陰暗一片,雨滴打在地面上,滙成幾灘小水窪。

沒有帶傘,まふまふ快速領著そらる到他家去。那間房子離花園很近,不大也不小,兩個人住剛剛好。

まふまふ一回家就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天月端了一壺熱奶茶來,人坐到他對面去。對於天月這個人,そらる對他的第一印象是極好的,是個很正面的青年。

將奶茶分別倒進兩個茶杯裡,天月將其中一杯遞給そらる:「まふまふくん他到了雨天都會特別愛睡覺,沒人知道為什麼。」

撇了眼雙眼緊閉的少年,そらる端起茶來,輕聲的說:「沒關係,並不用每件事情都一定要去知道原因。」

聞言,天月笑了,是十分健氣的笑容。

「まふまふくん常和我提到你。」他笑說。

「我知道。」そらる點點頭,同樣回答:「他也常和我提到你。」

於是兩人之間的話匣子就這麼打開了。天月和他說了點關於まふまふ的事,他說對方並不是天生就失明,而是去年年初經歷一場意外後所留下的後遺症。

「太好了。」そらる說。

「為什麼?」

「因為他還見過這個世界。」頭微微低垂著,そらる唇角卻上揚:「太好了。」

聽見這話,天月頓時眼眶一熱,但眼淚並沒有流出。

太好了。

他雙手交握,也低聲的說了一次。

太好了。

 

又聊了一陣子,茶壺快要見底了,天月起身泡了一壺新的來,まふまふ還睡著。

そらる眼睛瞟了下四周,發現這屋子裡擺了很多書,旁邊椅子上還有本家喻戶曉的世界名著,是愛麗絲夢遊仙境。

他朝天月道:「看來你們很喜歡看書。」

「嗯……算吧?」對方歪著頭從廚房裡走出來,「但真正要說的話,愛看書的是まふまふくん。他沒失明前看了很多,這裡絕大部分的書都是他買的,而現在都是我唸給他聽比較多了。」

そらる回應地點著頭,天月重新在他面前落坐,繼續聊著:「其實這裡還只是一部分,其他的放在另一間房子裡。」

「另一間?」

「嗯,まふまふくん沒出意外前我們不住一起的。他在隔壁鎮有一間自己的小套房,他叫我退了,但我想說還是別退吧,就放著了。」

「那現在那間房子呢?」

「還在那裡。」

天月若有似無的看了他一眼,而後似乎明白了什麼,聳了聳肩,笑道:「我寫地址給你吧,鑰匙在我房間裡。」

 

09.

隔壁鎮離這挺近,そらる搭五站列車就到了。

下了車,他拿著寫了地址的紙條沿路對著牌子走,發現似乎走錯了就找人問,晃晃繞繞,也在一個小時內找到住所。

那是棟簡單的小公寓,まふまふ住在八樓。踩著樓梯上去,鐵門用鑰匙轉開,因為屋子長久沒人住,裡頭的傢俱佈滿了細細小小的灰塵,可他沒有聞到不通風應有的潮濕味。

就在此時,そらる感覺到微風吹過他耳鬢。

扭頭一看,對外窗戶大敞著。

他突然笑了出來,他看見一個黃色的小身影坐在窗沿上。

 

花了時間將屋子大致掃過一遍,因為斷水斷電,そらる得提著水桶到樓下的水龍頭裝滿水後再提上來,差點沒累死他。至於電的問題就還好,外頭明光灑進來,屋裡舒適地被照亮著。

在整理的過程中,他發現家裡還留有一點まふまふ的東西。そらる沒看,畢竟まふまふ也不知道他來這。下午兩點,他到附近的市集裡買了晚吃的午餐,是燻雞三明治和柳橙汁。

坐在淡綠色沙發上,現在季節已經是春初了,枝頭冒了小巧粉嫩的花苞。そらる邊咬著食物,貓窩到他身邊來,眼睛瞇著,愜意的午睡。

感受眼前這幕,そらる不禁想,或許まふまふ還住在這裡時也是如此嗎,可能手邊再多一本有意思的書。

他想啊,想著想著,就睡了。

而等到他再迷迷糊糊的被身邊動靜吵醒時,是那隻貓離開他身邊,跳上窗沿、往窗外一躍。

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沒完全清醒,そらる嚇了一跳,滿腦子只覺得貓要掉下去了,他得把牠撈回來。

於是,他追在貓後面,跟著躍出窗戶。

幾秒鐘過後,貓從八層樓的高度安穩落地,翹著尾巴以高傲姿態離去。

 

可そらる不是貓。

 

10.

在接到事發經過和消息時,天月第一個舉動居然是把那本愛麗絲夢遊仙境燒了,而後才一個人躲在房間裡哭了出來。

他沒把這件事告訴まふまふ,他認為他不能再失去什麼。

於是什麼都不知情的まふまふ,每天還是到那個花園去。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有一天天月告訴他,そらる去其他地方辦事了,可能得一陣子才會回來。

「好。」まふまふ說,「我會等,我很擅長等待的。」

這句話,天月沒回答他。

接下來的時間,まふまふ就這樣坐在花裡。他知道他能做的只有等待,自己只要這麼做,就會等到那個人到來,再和他說著他所看見的事、給他一個令人安心的擁抱。

 

那一天下午,まふまふ正用指尖細細摸著地上的土,忽然聽見一道男聲從身邊發出。

「嗨。」對方富有磁性的聲音,搭著風低低的吹進耳畔,「我一個月前剛搬來這附近,我發現你每天都會到這座花園來。你很喜歡這裡嗎?」

「嗯。」まふまふ乖巧的應了聲,嘴角微勾,「這裡的花很漂亮,對吧?」

「的確如此。」男人笑。

幾分鐘後,男人與他比鄰而坐。正當對方想說什麼時,まふまふ先他一步開口:「知道嗎,其實我是看不見的。」

彷彿能想像男人此刻訝異的目光,まふまふ不禁想到,當時的そらる對他大概也是這種眼神吧。

於是乎,他就笑了出來。

沒等男人回應,まふまふ逕自接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對他述說:「但他啊,把自己所見的全都告訴我了,讓我感覺自己似乎一直都看得見。」

 

「可儘管如此,我仍是看不見的。」

 

話鋒一轉,まふまふ緩緩扭過頭去。他臉上明明是笑著的,那對無法聚焦的雙眼卻泛著晶瑩,滑下兩行清淚:「那個男人叫そらる,年紀和我差不多,頭髮和眼睛都是深藍色的,是個裁縫師。如果你哪天看見他了,希望你能幫我轉告他:夏天又要到了,可我還不知道春天的花是什麼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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