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九

是給兔子的生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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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他們從第一天就開始比賽。

02.
搬到這裡住下也有四年了，是個靠海的房子。位於二樓，很小很小一間，以便宜價格收購來的，開門後順著側邊被海風侵蝕的鐵梯走下去，一樓是屬於房東的倉庫，他們知道裡面除了釣魚器具外，還放了一艘破舊的漁船。
然而家雖然小，但窗戶可直接面海呢，窗台很大，まふまふ常常爬上去看海浪的漲退、或是將窗戶偷偷打開一個縫，伸出舌頭品嚐風中的鹹味。
「呆子。」
そらる每次看到就會唸他，然後まふまふ便報復般的將窗戶大敞，成功看見桌上那些寫滿音符的紙張被鹹風吹得飛亂，像廣場上成群飛起的白鴿。
「呀，まふまふ！」
氣死了，真是氣死了，這死小孩。そらる氣急敗壞的走過去，哪知唇上猝不及防被輕輕一吻，這下好了，脾氣又沒了，他跟著抱著人坐在窗台。
今天的天氣不是太好，天空陰壓壓一片，海面看似平靜、但他們都知道下面藏著躁動不安的海水，像極了深夜裡老是出來嚇人的黑色怪獸。
まふまふ睜眼注視了一會兒，而後從口袋扒拉出幾顆小石頭放在手心，舉到そらる面前，說：「我覺得我這次一定能贏了。」
聞言，そらる挑眉：「你這麼有自信嗎？」
「當然啦，我找好久了。」
「那我看看吧。」
把對方手上一顆一顆小石頭拿過來仔細端詳，半晌後，そらる朝他搖了搖頭：「還早呢。」
「為什麼！你再仔細看看這顆，真的很圓很漂亮了。」
「哪有——你看這裡，這裡有點凹了。」
「你怎麼那麼嚴格？」
まふまふ不滿的環起手來，然後被そらる溫柔的拉鬆：「我們標準不能放這麼寬啊，我們可是獎賞制的，當然要嚴格一點。」

更何況幸福，也不能是這麼隨便的東西呢。

03.
在交房屋尾款時，房東的老先生知道他們是外地人，特意告訴他們這個故事：『據說就在後面那片沙灘上，藏著一顆代表幸福的石頭。那顆石頭是整片沙灘上最圓最漂亮的石頭，找到石頭的人，便能擁有幸福。』
這聽起來是多麼虛幻的傳說啊，但他們兩個選擇去相信，於是比賽就開始了。
他們為彼此準備了一份獎賞，全都放在家中櫥櫃的最深處，並約好誰先找到那顆幸福的石頭，便可以得到屬於自己的那份禮物。
因此，まふまふ千方百計想知道對方送了什麼給他，死命從そらる口中套話都以失敗告終後，他變成千方百計想找到那顆石頭。只要有時間，他都會出現在沙灘上，找著石頭、或用腳尖輕觸海浪。冬天的海水很冰，他打顫著身子，卻沒有把腳收回來。
そらる倚靠在窗邊看他，手裡拿著未完成的樂譜。那些黑色的音符間佈滿沙子，再抓個幾把來，就可以將其完整的淹沒。

04.
他們的相識相愛可以說是偶然和必然，也可以說是莫名其妙。
那時他們上的是同一間大學，可そらる對まふまふ一點印象都沒有，直到某天まふまふ突然到他面前說(與其用說不如更像是宣告)，我們應該要在一起。
「為什麼？」
「因為你看，我們有這麼多共同點，所以我們應該在一起。」
「我們有什麼共同點？」
「嗯……你笑，我也會笑；你哭，我也會哭；你生氣，我也會生氣。像這樣的，還有很多很多。」
「聽著，這不是我們的共同點，而是全人類的共同點，每個人都會哭、會笑、會生氣。」
「可是他們笑的時候、哭的時候、生氣的時候，我不會有相同的感受。」

你牽動我的每一個喜怒哀樂。

當友人這麼跟他解釋時，そらる不小心翻倒了熱奶茶。淡咖啡色的水紋帶著白煙快速爬過白色大理石桌面，最後順著垂直的桌沿如瀑布般流洩而去。

05.
這天，そらる邀他出海。
「最近是捕魚的日子，」そらる說，「但我們不捕魚，我們就只是出海，你要來嗎？」
まふまふ當然要去了。
他們跟老房東借了艘小漁船，做了一些準備工作就出發。海浪把木板船推得一晃一晃、上下顛頗，まふまふ一手抓緊船板、一手抓著そらる。
因此出海這個舉動代表什麼呢，まふまふ後來才反應過來，他知道沒有比這個時刻更能體會到彼此是唯一倚靠這件事了。
於是他們在小船上接吻，他們用手扶著對方，他們將腳勾在一起。そらる一直都是這樣的，他從不會用話語直接表達對於自己的愛意或佔有慾，像從帶他出海這件事就看得出來，他用茫茫大海迫使自己去認知，認知此時此刻若沒有他，自己將無依無靠。
まふまふ主動將頭抵著そらる的肩，從喉頭裡發出一聲低嘆。海面在這時倏然變得平靜了，靜得不可思議。

06.
隔天天月約他出去，まふまふ很早赴約，在前半個小時就到了，天月來的時候，很是驚訝。
「你好奇怪啊。」
「我哪有。」まふまふ笑。
天月聳聳肩，沒說什麼，兩個人都點好餐後，開始和好友分享彼此的近況。
天月在外地工作，這裡是他的老家，他抓緊空檔就會回來，次數挺頻繁的。但即使如此，有時候公司一忙起來，一個月也見不到人一次，像這次是他們時隔一個半月的會面了。
「那你呢？」天月問，「你最近都在什麼？」
まふまふ眨了眨眼，和他說了昨天跟そらる出海的事。
「昨天的天氣比今天更好，海上很涼，我們待挺久的，大概四個多小時吧……」
まふまふ每講一個字，天月的臉色就往下僵硬幾分。到最後，他甚至是求著對方安靜。
「まふまふ……」
「嗯？」
天月望著他，眼裡的不安像被風吹過的燭火般動盪，卻是愈吹愈盛：「他已經死了，你忘了嗎？そらるさん在去年的夏天死了。」

07.
七月二十一日，夏天好熱好熱的時候，他彷彿就是因為受不了這種熱才離開，まふまふ這樣想。因為他親眼看見そらる進入冰涼的海水裡。
那時まふまふ還在岸上找石頭，そらる跟他說自己要去游泳，等上岸了他們就去吃飯，吃炒麵。
まふまふ答好，遠遠看著そらる下水的背影，而後又繼續低頭尋找，悶出的汗水挟帶暑氣溜進他的衣服裡，染濕了大片前襟。
他一直找，找著找著，就忘了時間。熱壓塞住耳朵，腦袋裡全是止也止不住的嗡嗡蟬鳴，整個人好像要因此而沸騰。而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そらる已經不見了，熱壓和蟬也不見了，最後出現的只有搜救隊。
搜救隊讓他多少吃點東西，他現在血糖很低，隨時可能因此暈倒。他們為了應急而快速給了他一個甜麵包，但まふまふ沒有吃，他現在除了炒麵外什麼也吃不了。

所以他如期暈倒了。
醒來後，他們面帶遺憾的告訴他，他們盡力了，但人還是沒有找到。

そらる死了，他回歸大海身處，小小的石穴裡，在那裡棲息。骨肉被歲月分解了，成為海中養分，滋養生命，宛如一場盛大的鯨落。
於是有時候看見從這片海中捕撈上來的魚，まふまふ會想，你也是那個人的一部分嗎？他很會唱歌，那你也會嗎？
真可惜，如果你還活著，我或許就能在海中聽見你的歌聲了吧。

08.
那些魚也在悲鳴。

「我知道他不在了，我很清楚，我比誰都清楚。」まふまふ說，「所以我必須吃藥，他才能回來，我讓自己每天都活在幻覺裡。」
他們的比賽還沒結束，他們沒有人找到那顆最圓最漂亮的石頭，他還不能沒有他。

他一直都不能沒有他。

「可是我覺得我要死了，天月くん。」
天月心頭一顫，握住まふまふ的手，發現他全身都在抖。
「從他離開後，我每天都吃藥。最近的晚上我常常沒辦法睡好，我覺得呼吸困難，也覺得想吐，我好像要變得不是我了。」まふまふ的雙眼變得通紅，其餘的唇色和面部皆是一片死白。
藥的副作用。天月心想。這種精神類藥物所帶來的副作用本來就很恐怖，更何況是濫服。
「你不能再吃藥了！」
まふまふ聽著，將眼光放到遠處，嘴角扯出悲傷的笑來：「天月くん，我愛他好久了。從大學一進去到現在，我愛他快十年了。」
他還能想起那個時候，當時系上相約一起出去玩，不知道誰也把不是系上的そらる找來了。
他們去的海邊，他看見そらる一個人在海邊散步。まふまふ突然就覺得，世上沒有人比這個人還要更適合大海了。
鬼使神差般，他拿起手邊相機把這一幕照起來，洗出的照片小心保存著。後來他將這張照片變成那份禮物，放在櫥櫃的深處，他想讓そらる知道自己永遠也忘不了的瞬間。
看回天月，まふまふ輕聲低喃：「所以我不能沒有他。沒有他，我也會死的。」

09.
一睜開眼，まふまふ看見そらる就坐在床邊。他整個身影都逆著光，感覺到床上動靜後側過身，大片藍色的天與海在他身後拼湊出來，最後聚焦成自己熟悉的樣子。
「你醒了。」そらる喚他，「你睡有點久了，都下午了。」
「我可能是太累了。」まふまふ回答。
「沒關係，反正我們也沒什麼事要做。你餓嗎？我剩了一點早餐你可以吃，要我去弄來嗎？」
搖了搖頭表示拒絕，まふまふ把欲起身的そらる拉回來，整個人窩進對方懷裡。他貪婪吸取男人身上那份虛假的氣息，儘管如此，卻還是能迫使他產生掉淚的衝動。
「奇怪，你怎麼好像瘦了很多？」男人的聲音帶動胸腔震動，まふまふ的腦袋裡一陣麻頓。
「沒有吧，そらるさん搞錯啦。」
「真的？你可別騙我，之前你身體有多差你自己也知道吧？」
まふまふ當然知道，應該說他從小身體底子就不好，追そらる那陣子也是常常在學校裡暈倒，搞得身邊朋友都被訓練到能處變不驚的將他儘速送醫。
後來和そらる在一起了，對方對他的身體狀況很上心，每天變著花樣來給他調身體。那些東西大多不好吃，可想著是そらる給他的關心，まふまふ還是一樣不落全吞下肚，最後總換來對方的讚揚，像稱讚小孩子一樣。
將大手放在他背上來回撫摸，そらる能感覺到指尖被骨頭嗑得有些發疼。他說：「我後來好不容易把你養好了，你得健健康康的。」
不料，『健健康康』四個字一出來，まふまふ幾乎是馬上緊咬下唇，才不讓嗚咽聲洩出。
他保持著在對方懷裡的姿勢動也不動，許久，這才把頭抬起來，張口喚了喚對方：「そらるさん。」
「嗯？」
「我找到那顆幸福的石頭了。」
そらる頓了一頓，低頭睞他，眼裡帶笑：「這次也很有信心嗎？」
「嗯。」
「那真好。我看看？」
そらる把東西輕輕接過來放在眼底下端詳，那顆石頭小小的，通體如牛奶般雪白、如上好的珍珠般圓潤。他睜大了眼，再來回翻轉幾次，而後看向まふまふ，溫柔的笑了出來：「你怎麼做到的？你找到了。」
まふまふ對上那雙湛藍色的雙眼，頓時眼眶一熱。
石頭的確帶來幸福，因為它把そらる帶來自己身邊。可他剛剛交給對方的那顆石頭，其實是藥。
自己一直在服用的，很小的、白色的、圓形的藥。
そらる單手把他摟進懷裡，迫使他將臉抬起來，問：「你為什麼哭了？太開心了？」
「嗯。」まふまふ抽了抽鼻子，語帶哽咽的拉著對方的手：「そらるさん，現在我找到石頭啦，我贏了，你最後跟我說一句話吧，說完了，我就不再見你了。」
「為什麼？」そらる又問。
まふまふ湊上前去，輕輕吻了吻他。他吻他眼角、嘴角，然後貼著他的唇瓣低語，兩人隱約嚐到了一點鹹味，是潰堤的淚水：「我沒有力氣了，そらるさん，我沒有力氣再見你了。」

10.
前面說到そらる並不是一個會直接用話語表達愛意的人，因此就連最後一句話都沒有什麼情啊愛的，他只提醒了まふまふ要記得去拿他的禮物。
「一定要拿。」そらる說。
「好。」
當まふまふ再醒過來，身邊已經沒有了そらる的身影，整個家都是。他不太習慣，可這才是現實。
拉開床頭櫃的抽屜，まふまふ把躺在裡面的那幾瓶藥罐收拾起來丟進垃圾袋裡，並且綁好、打結，他打了一個死結，打算等傍晚再拿出去丟。
不能再吃藥了，まふまふ不斷告訴自己。不能死的，他不要我死的。
走到櫥櫃前把門拉開，まふまふ爬進去撈出一個小盒子，那是そらる給他的禮物。當初他嫌對方給的禮物怎麼那麼小，そらる就反過來懟他，你的禮物那麼薄我都還沒說你呢。
『這裡面可是對我很重要的東西！』
『那這裡面也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啊！』
好吧，既然對彼此都重要，那我們就不互相計較了。
まふまふ小心翼翼把盒子打開，還沒看到內容物，倒是一張手寫的小紙條先映入眼簾，歪歪扭扭的笑臉跟在字的後面，看起來好蠢好蠢。
仔仔細細把戒指套在手上，まふまふ瞇著眼睛看了許久，然後他又哭了。他推開門，朝海邊跑去，細小的沙粒吻上他腳底。

——『你願意讓我也成為一個幸福的人嗎？：）』

那當然了，我餘生的愛只留給你，幸福也是你。
聽見了嗎？海裡的魚真的在歌唱。那顆幸福的石頭落進大海裡，整片海都是幸福的軌跡，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