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九

17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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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每個村裡的人都知道，後面那座深山裡有一個很大的半圓型溫室。在春初的時候，裡頭還是一片漆黑，暗暗的看不見任何東西。但經過一個禮拜後，溫室突然亮了起來，有著和外頭相同溫度的暖光，像把太陽溢出的光絲全給攬了進去。
而對於裡面的東西，大家是眾說紛紜。有人說他看見床了，就在正中央，上頭躺了一個人；這時，另一個村民跳出來反駁，說那不是人，是精靈！
嘰嘰喳喳的辯了好久仍沒有個結果，一個在旁邊默默聽著的少年決定要去查明真相。他開始在溫室邊躲著觀察，幾天下來，他發現有一個人一直進出溫室，那是一個很帥的男人。

02.
可這男人帥歸帥，卻是有點奇怪，因為他一直把各式各樣的東西帶進溫室裡，比如說花之類的。那一次，他看見對方雙手抱著好多好多五顏六色的花，紅的、橙的、黃的、綠的、藍的、紫的、白的……所有顏色混在一起，有點像煙火、又有點像他之前玩過的泡泡，太多色彩讓眼睛應付不過來。
除此之外，他還看過對方拿了一個好大的袋子，口撐開後開始在草地上奔跑，只見風一下灌進裡頭，布面被撐得鼓鼓的，男人把灌足了風的袋子拿進溫室。如此反覆幾遍，奔跑時還自配『哇啊哇啊』的吶喊聲，怎麼，好像有點蠢……

03.
撇除男人一些不太正常的行為，少年依舊不知道那溫室裡究竟有著什麼……如果能進去看看就好了。而就在他這麼想的同時，他居然看見男人在向他招手。

……看錯了？

揉揉眼再確認一遍，發覺男人的確是朝這個方向在叫著自己。少年有些猶豫，他不知道對方想做什麼，但最後還是邁著小腳步走了過去。
而現在再想起來，田柾國仍覺得有點丟臉。那時的金泰亨只是嘿嘿嘿的摸著他的頭，一張嘴笑成了四方型：「躲得夠久了吧，不來和我一起玩嗎？」

04.
面對他的問題，金泰亨是這樣回答的：我在收集春天哪。
「為什麼？」
田柾國巴眨著兔子似的大眼問，結果直接被牽著進了溫室，他那盼望已久的地方。
推開兩側玻璃大門，和煦陽光如金粉般從上細細灑落。裡頭有緩緩流動的風，帶著一點森林的味道，還有泥土和枯葉的夾雜而成的腥味。他看見了那些色彩鮮豔的花滿地遍布、散在四周，幾隻粉蝶於空中撲翅飛舞，那些啁啾鳴囀、林間吐息，這裡有樹、有草、有和外頭相同的空氣。包括那張謠傳中的床，也存在於此。

而在第一眼見到他的瞬間，整個世界忽然安靜了，那沉睡的美令人屏息。

05.
「所以，那真的是人嗎？」愣了許久，他問。
金泰亨搖了搖頭，伸手把棉被拉好：「他是精靈喔，一隻會春眠的精靈。」
聞言，田柾國擰起眉。他只聽過會冬眠的動物，沒聽過會春眠的精靈。「那這樣不是很糟糕嗎，春天那麼漂亮，他卻什麼也看不到。」
「對啊。」蹲下身來，金泰亨那雙帶笑的眼和他平齊：「所以說，如果他會錯過春天的話，那就讓我來帶給他吧。」

06.
從那天起，田柾國成了小助手。
金泰亨每天帶他出去溜噠，就像他說的，收集春天。而現在，他們帶了幾個玻璃瓶和小水缸到河邊，金泰亨率先捲起褲管踏進河中，流動的水波沖刷他的腳，沁涼貫穿而上。
「好冰！」田柾國跟著下水，受到刺激不禁大喊一聲。金泰亨見了哈哈大笑，拿過一個玻璃瓶就開始彎腰盛水，水流撞上石頭，幾滴以放射線向上噴灑，浸濕了他的衣領和衣襬。
此時，田柾國眼睛一亮：「泰亨哥，有魚啊！」
「哪裡？我們抓起來！」
「好！」
就這樣，兩個人開始在湍流不止的溪中和魚纏鬥，魚兒的身姿靈活，小小身子奔竄，他們好不容易抓了三隻，搞得全身濕。
「沒事，走一走就乾啦。」金泰亨說。
最後，他們帶著溪水、魚、和幾顆在水底閃閃發亮的石頭回去了，餘暉拉得他們影子好長好長。

07.
田柾國稍微能猜到他們之間的關係。
好幾次了，有時候當他跑來找對方時，會看見金泰亨拉了椅子坐在床邊。椅腳嗑在地上，壓軟了草根。
這個時間，金泰亨通常不會說話，只是看用一種能柔出水的眼神看。他會輕輕替他撥開蓋住眼睛的髮，那髮是淡粉色的，來自春天下的顏色。
而更有些時候，比如現在，金泰亨會彎下腰，細細與他接吻。睡著的人不會回應，因此他動作不敢太大力，僅來回幾次的觸碰輾壓，那近似虔誠卻又包含無數私心的吻，田柾國心智還太年輕，大概到這裡就不行了。他滿臉通紅地躲在溫室外，等到臉上溫度退去這才敢入內，腳步慢慢晃去金泰亨身邊踮著：「泰亨哥，我來這麼久了，還沒聽你說過他的名字。」
「他？」金泰亨尾音上揚，目光從頭到尾沒離開過，「他叫朴智旻。」
「朴智旻？」
「嗯。很好聽吧？我覺得很好聽啊，不過一直沒跟他說過呢。」

08.
在一個星子干闌的夜晚裡，田柾國聽了他們的故事。
朴智旻是住在森林裡的精靈，精靈調皮，總喜歡戲弄進入森林的人類。可偏偏金泰亨也是個鬧騰的人，於是當朴智旻把一大把雜草往他頭上灑時，金泰亨也眼明手快抓了一手的落葉扔回去。
對於第一個回擊他的人類，朴智旻對金泰亨的印象從這裡開始慢慢加深。不知不覺中，金泰亨已經每天來森林報到了，他們紮堆在一起做了很多事，有時什麼也不做，只是互相倚靠著說話。
距離近了，呼吸也變得困難了。金泰亨可以清楚看見朴智旻彎彎的笑眼，又小又軟的身體緊緊挨著他手臂，還有那抹甜甜的氣息，混著風淡淡送了過來，織成他腦中一片綿軟的暈眩。
朴智旻睜大了眼睛看他，裡頭充滿了不可置信：「……你在做什麼？」

金泰亨頓時一愣。

直到唇上所殘留的餘溫開始發燙發熱，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那突如其來的行為。只是由於什麼藉口也拿不出來，金泰亨支支吾吾了一陣，最後才頂著一張通紅的臉，有些委屈的道：「你太漂亮了，沒忍住。」
語落後的數秒，朴智旻居然看著他笑了，像一朵迎風搖曳的粉色小花。
回吻上金泰亨的雙睫，他在他眼前輕聲低喃：「可我覺得你更漂亮，怎麼辦啊。」

09.
他被外頭綿延不絕的噪雨聲吵醒。
還不到梅雨的時節，應該只是一般的落雨。田柾國揉著眼睛撐起身子，此刻是夜半，在適應了黑暗後，他發現金泰亨不見了。
雨水帶來的冷度刺激著肌膚，田柾國拿過一條毯子裹住自己，踩著光腳推開門。那一瞬間，雨絲又細又刺的刮傷他面頰，金泰亨倚著溫室而坐，身上濕了透徹；他前方放著一個玻璃瓶，裡頭有半瓶雨水，可見對方坐在這的時間之久。
「泰亨哥，你怎麼不進去？」田柾國問。
「……你也看到了，我在收集春天的雨。」他指的是那個玻璃瓶。
這根本沒有關係。田柾國在心裡吐槽。瓶子放著就行，人根本不用待著，還淋雨。
於是，他也在對方身邊坐了下來，任雨水一點一點帶走他的體溫。
金泰亨瞄了他一眼，沒說話。
他們就這樣一起淋著雨，也看瓶中的水位逐漸升高。這一直持續到水面快攀至瓶頸，金泰亨這才開口，聲音低低的，混著落雨：「我想起以前的事了。」
「嗯。」田柾國發出單音，等對方接著下去。
金泰亨說：「曾經有一次，他睡過頭了，夏天都過完了才醒。」

「他害我擔心死了，我以為他會一直這麼睡著，可他沒有。」
「他醒來了，那時候已經是季夏的尾巴。」
「其實他的遲到讓我生氣。但他第一句話說了什麼你知道嗎？他說他好累，本來想再睡的，可因為太想見到我了，所以就提早醒了。」
「笨死了……」

話說到這裡，金泰亨苦笑一聲，仰頭抵著溫室的玻璃。田柾國赫然發現他臉上有水痕爬過，只是看了好久也不知道，這究竟是雨、還是淚。
於是在他還沒來得及搞懂前，玻璃瓶便滿了。
金泰亨站起身，上前去把瓶子收了回來，封住瓶口。
「回去吧。」
「好。」
「柾國啊。」
「嗯？」
「……如果他這次也睡過頭，我們就幫他把夏天也收集起來吧。」

10.
故事的結局就是，金泰亨所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
在朴智旻沉睡時，他們依舊做著收集的工作。田柾國回家把相機拿來了，他給金泰亨拍了幾張照片，也拿進溫室裡。
「這什麼？」金泰亨問。
「春天的你。」田柾國回答，「這也是春天，對吧？」
大概吧。金泰亨想。畢竟他之前沒收集過這個。
而後，他們終於碰上了真正的梅雨季。通常在梅雨過後不久，便脫開了春天。
由於外頭一直下雨的緣故，他們也不好出去，於是田柾國幾乎天天在整理溫室，而金泰亨則是趴在床沿，一句一句的跟朴智旻說話。那說話聲音很小，不湊近是聽不見的，田柾國總共就聽見過一次。
他說，你春天過完就趕緊醒來吧，我想跟你一起去看夏天。

於是就像在回應他一般。當第一個夏曉迎來，沉眠的精靈甦醒了。

這時的外頭已經換上夏衣，只有溫室裡徒留春景。朴智旻晃著身子坐起身來，他先是望了望四周，看到田柾國不禁透著一點好奇與訝異，而目光在接觸到金泰亨時又明顯柔了下來，這眼神和金泰亨對他的幾乎一模一樣，包含了眷戀、寵溺、與愛意。

他們是戀人。田柾國再次體會到這件事。

率先靠近的人不意外是金泰亨。他側坐在床邊，大手撩開那人落至額前的髮，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並輕輕在上頭留下一吻。
「早安。」他道。
而朴智旻只是乖乖望著他，指尖小心翼翼觸著對方柔順的栗色髮絲，再來往下，是那對濃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梁、與姣好的唇形。
他窩進男人懷裡。直到一隻屬於春天的粉蝶悄悄停落在他的手心，朴智旻這才閉上雙眼，嘴角緩緩拉開，漾出一抹滿足的、動人心魄的微笑。
「泰泰，」他說。聲音很輕很輕的，像那隻蝴蝶。

「我又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