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他就如路邊石縫中所長出的野花一般,看上去嬌弱、卻擁有反抗世界的韌性。

01.
金泰亨其實是特別討厭讀書的,連帶著也就不喜歡去學校。在國中老是翹課的關係下,他抱著自己那破破爛爛的分數,勉強考進了一間說好當然不好、說爛也還是有其他間比它更爛的學校。
以前金泰亨覺得,這間學校唯一的優點就是離家近了,加上基本不怎麼管,更方便他翹課。
然而不久前給他發現了第二個優點。結果呢?課也不翹了,還每天特別準時到校,嚇得他親哥金碩珍那幾天連飯都沒吃好。
自家弟弟這突如其來的轉變當然是要過問一下的,只是每次問了,金泰亨只會露出他那怪蠢的笑,說,哥你不懂,你還是去吃飯吧。
於是那天晚上,金碩珍晚餐只煮了自己的份,一點都沒留給金泰亨。

02.
要說改變金泰亨的最大原因,那便是他的同班同學朴智旻了。
朴智旻這人,認生的要死。頭幾天金泰亨見他老是一個人,都沒朋友,懷著好意接近他,沒想到對方是一點話都不敢跟他說的,只顧著把頭往手中的書裡埋,一點眼神都不留給他。
金泰亨頓時就有點不高興了,伸手輕輕推了推朴智旻白白的手臂:「哎,你為什麼都不理我。」
過了一陣子,那軟黏軟黏的奶音才從書後斷斷續續飄出來:「你、你很危險的……」
「啊?為什麼?」
「因、因為,你都翹課啊……」
……拜託!這班上翹課的人還少了嗎!
金泰亨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動,耐住性子解釋:「翹課又不代表很危險。我只是待在家裡,沒去打架鬧事,也沒去什麼奇怪的地方,我怎麼會危險?」
小眼睛慢慢從書後移了出來,朴智旻搖了搖頭,說:「翹課就不好,不要翹課。」說完,小眼睛又移了回去,看不見了。
內心一個點點點,金泰亨盯著眼前的數學課本封面想,我才懶得理你。

可隔天,他居然準時踏進教室了。沒遲到,沒翹課。

班上到的人只有小貓兩三隻,其中一隻貓就是朴智旻。只見朴智旻先是眼角餘光瞄到他,而後整個抬起頭,放下筆,嘴角拉開一個小小的、可愛的弧度。
那奶奶的軟音伴著若隱若現的小豁牙,直接喚醒金泰亨因早起而還沒完全甦醒的神智。

「早安,金泰亨。」

03.
那之後金泰亨就像個好學生一樣,每天都乖乖來學校報到。起初是他喜歡看見朴智旻跟他打招呼時、那恬靜可愛的笑。到後來,他乾脆是直接喜歡人家了。

嗯,喜歡。
不是朋友間的喜歡,是戀人間的喜歡。想要能彼此觸碰的喜歡。

由於他改過自新的好操性,一來一往間和朴智旻慢慢地就熟了,兩個人也開始打打鬧鬧著。而朴智旻成績是好的,照理來說不該在他們這間學校。
聽了他的問話,小糰子自己也很無奈,表示大考那天他居然睡晚了,匆匆忙忙趕到考場也漏了一、兩科沒考,成績不夠才來這裡。
只見朴智旻眉頭微微皺著、一臉哀怨嘟囔的樣子,金泰亨滿腦子只覺得這個人真是可愛瘋了。
嘴唇肉嘟嘟的,像果凍一樣,肯定很好親吧。

04.
在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上朴智旻之前,金泰亨偷偷給自己做過實驗。
由於對方成績好,他便拉著人讓對方放學留下來給自己在教室做課後補救教學。其實他是真想學的,只是基礎太差,每算一題數學題都要五分鐘起跳。有一次那題目真是太難了,金泰亨咬著筆根左想右想就是不得其解,抬頭才想問朴智旻,卻發現對方居然已經睡著了,頭枕在手臂上,臉頰的肉擠了出來。
這才察覺自己這題算了二十分鐘,加上又上了一天的課,難怪朴智旻累。
這時候,窗外的天空已經被夕陽染紅,連帶著雲朵都像是被火燒一般,稀稀疏疏的被畫在那裡。金泰亨頓了一下,視線轉而睞向少年白軟的臉頰,從乖順的黑色瀏海、到小巧圓潤的鼻頭、再到他一直覺得像果凍般甜膩的雙唇。
緩緩拉近距離,金泰亨能感覺到彼此的吐息此刻全混雜在一起。奶香、桃子香,屬於朴智旻的味道一點不漏的侵蝕他所有感官。金泰亨頓時覺得自己全身好像要燒起來了,就和外面的雲一樣。

於是在真正碰觸到前,他整個人如同觸電般地彈開了。滿臉通紅的。

05.
活了十八年,金泰亨從來沒追過人,加上朴智旻基本只將他定義在朋友區塊,該怎麼讓對方意識到自己對他有意思這點,讓金泰亨很傷腦筋。
於是,他開始上網查,並將重點隨手抄在一張紙上,搞得比學習還認真。
可事情就是來的很突然。金泰亨什麼都還沒實行呢,就因為他紙一個沒收好,被金碩珍當場抓包。
那晚的餐桌上,金泰亨給對方看他手機中一張偷拍了朴智旻睡覺的照片。軟軟萌萌的,簡直想抱緊處理:「就他……朴智旻,我同學。」
金碩珍巴眨巴眨眼,這不看還好,一看,嘴裡食物差點就噴了:「咳咳!……男、男的?!」
「嗯。」
「沒有搞錯?」
「沒有。」把手機收起來,金泰亨見金碩珍的反應,有點不悅。
「哥,你幹嘛。」
「不是……泰亨啊。」金碩珍放下筷子。前面內心似乎還有些糾結,後來乾脆是一臉語重心長,「我跟你說,雖然這話不好聽,但這個社會對同性戀確實是很不友善的。當哪天不幸被發現,你確定你能接受眾人的輿論跟眼光嗎?」
愣了一下,金泰亨回過神來,爽快道:「當然。」
「但那是你啊,朴智旻呢?」他說,「你想過他了嗎?你確定他能接受嗎?更甚至,你確定他喜歡男人?」
問題一個接一個被拋出,金泰亨盯著金碩珍,數度張了張口想說什麼,話語卻全卡在喉頭,一個問題也回答不上。
的確,他總想著朴智旻哪天能接受他的感情就好了,卻沒想過對方可能從一開始就不接受這種關係。
望著自家弟弟僵住的模樣,金碩珍嘆了口氣,最後道:「況且,你還小,你能懂什麼是愛嗎。」

講到這裡,金泰亨突然一陣委屈。

他當然知道啊。他愛父母、愛哥哥、愛一部作品、愛一首歌。
愛是一個人的本能,他怎麼會不知道呢。

06.
心思細膩如朴智旻,對方很快發現了他的異樣。
「泰泰。」
一下課,朴智旻難得沒有在座位和他的書培養感情,而是直接衝到他桌邊來,小臉上滿是憂心:「你怎麼了,你是不是不開心?」
「不,我沒……」
其實本來是想直接說沒有的,可看見對方那雙乾淨的眼裡染上擔憂,到嘴邊的話便硬生生的拐了個彎:「……嗯。」
「那,要不要和我說說看呢?」
思考了一下,這種事情怎麼可以跟朴智旻說呢,於是金泰亨就拒絕了。
可朴智旻也沒有生氣或不悅,只是道:「不說也沒關係,我會陪你。」
於是那天放學,在只剩他們兩個人的教室裡,他們沒進行平時的課後輔導。
靠著牆壁坐在地板上,朴智旻挨在他身邊,頭的高度恰好能靠上他肩膀。對方將他的手拉到自己的手間包著,可包不滿啊,那雙手肉肉的、小小的,溫度暖暖的,像一杯深夜裡剛溫好的蜂蜜牛奶。
少年慢慢的說:「我有時候也會不開心,這時候我就會想一些讓自己開心的事。」
「比如呢?」他問。
「比如說,我會想你。」
沒感覺到他一瞬間的僵硬,朴智旻說著,莞爾一笑:「我想你的笑,那會讓我開心。」
呼吸一下子加重了起來。金泰亨很想說,你的笑也讓我開心,我喜歡你的笑。
我喜歡你。
可他話還沒說出口,朴智旻就靠在他肩上,睡著了。
伴隨著外頭天色漸暗,呼吸聲也逐漸變得均勻。金泰亨扭頭往窗外一看,此刻的天空已經拉下黑幕,上頭綴著幾顆寂寥的星子,一點一點,努力給這片夜空帶來一點光明。
就著這點星光,金泰亨垂首注視朴智旻的睡臉,感覺心中有一塊地方變得更柔軟了,像包容萬物的海水,微微擺盪在銀河之間。

可他好像沒有星星這麼勇敢。

又想起金碩珍那番話,金泰亨打消了原本想把人揹回家的念頭,轉而輕輕搖了搖那纖瘦的肩膀,把人喚醒。

「智旻啊,起來了。」
我送你回家吧。

就連後面這句話,他也沒敢說出口。

07.
這天,校園內一陣騷動。
被朋友興沖沖的拉去現場,金泰亨趴在欄杆上,看見有個男同學正站在中庭,由下往上大聲的對一個女生喊出告白。
那聲音之宏亮,所有圍觀的人幾乎都能清晰聽見。
數秒後,不知道從哪邊發出,有人開始笑了。而後由那點為中心,範圍漸漸擴散開來。
感覺有趣的、嘲笑的、替女生覺得丟臉的,各種意義的笑都有。偏頭一瞧,自己的朋友竟也是一個接一個笑彎了腰。
唯獨金泰亨沒有,他沒有笑。同時,他也一直沒看見那個被告白的女生,因為湊熱鬧的人實在太多、被擋住了,又或是根本已經離開。
後來他從朋友口中聽聞,那個男生每天還是會刻意路過女生的班前,只為了看她一眼,而這舉動免不了被旁人一陣不懷好意的調侃和哄笑。

好奇怪啊,不是嗎?
明明表達愛是一件正常且勇敢的事,眾人卻將之認為是羞恥的,讓人不禁開始變得羞於表達,甚至只敢默默將話語藏至內心。

很多人不懂得尊重愛,而他們也一直學著在克制愛。

08.
那之後的金泰亨好像就變了。他的眼睛不像以前一樣光彩,對朴智旻的態度也開始有點小心翼翼。
而朴智旻喜歡對他好,或許因為他是對方在學校唯一的朋友。金泰亨想。
朋友都說朴智旻寵他,金泰亨也知道。朴智旻幾乎會無條件包容他的任性,有什麼好的、有趣的,對方第一個一定是先拿給他看、和他分享,眼睛都笑得看不見了,那笑聲也傻呼呼的。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他才越來越無法從朴智旻身上抽離。沒有誰會想失去全心全意對自己施展溫柔的人,何況自己還喜歡對方。

可怎麼辦,他越來越膽小。

金泰亨確定自己是真心喜歡朴智旻的,但他怎麼就怕了呢。接二連三的事發生下來,他開始怕外界眼光、眾人輿論,他怕自己會不會其實真的不懂愛,而他更害怕的、是朴智旻對他這份感情的不理解,會覺得他噁心,然後離開他。

那才是他真正所害怕的。

09.
朴智旻當然能察覺金泰亨的刻意疏離。
不知道為什麼,金泰亨老喜歡有事沒事捏捏他臉頰、搔搔後頸,不然就是仗著身高優勢,勾他,湊近點、聞他髮旋。
以前肢體接觸還頻繁的時候。
後來金泰亨就很少鬧他了,對他的態度變得拘謹,笑是淡淡的、很溫柔,但那不是朴智旻所喜歡的,他更喜歡對方笑成四方嘴的模樣,他知道那才是真正的開心。
於是這代表什麼其實也挺明顯的,金泰亨和他在一起時不再開心了。
在意識到這點時,他身體裡突然湧起一股酸澀,嗓子啞啞的,發出來的聲音好難聽。
為什麼不開心,朴智旻也不想去思考,因為能舉出的原因太多了。比如說,終於發現和他在一起很無聊,想回去和他那些朋友玩了。
的確,他們比他有趣得多。至少他們的休閒活動不會是複習。
而他只想要金泰亨開開心心的,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但令朴智旻出乎意料的,是今天下課金泰亨跑來問他說,課後輔導還繼續嗎。
要是可以繼續,他當然是想繼續的,他想跟金泰亨多待一會兒。
可就怕金泰亨不想。
覺得對方可能也只是出於禮貌詢問,畢竟擅自斷掉也不好吧。於是朴智旻想了想,便道:「今天最後一次吧,之後放學我有其他事情了,沒時間留下來。」
「好。」金泰亨說。甚至連原因也沒問,就這樣回位置了。

瞳眸裡是不是能完整映照出自己的樣子。
但終究,這也就只是想想罷了,畢竟他連些微的碰觸都不敢。
過了一陣子,朴智旻似乎是寫好了,他慢慢把紙推過來。金泰亨仔細瀏覽上頭,數學算式寫得工工整整,解題過程十分詳細,乖乖的,就跟他這個人一樣。

可就在他抬頭想要向對方道謝時,卻看見朴智旻滿臉通紅。

金泰亨愣住了,他不懂現在發生了什麼,但卻下意識再去看那張寫了解答的紙。然後,就著窗外那些夕色,他隱約看見在算式底下,有著很輕很輕的一行字。

──那句他怎麼也沒敢說出口的,朴智旻說給他聽了。

10.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怎麼想,我只是想把這件事告訴你……當然,我知道你不是很想跟我說話,你可能也會覺得很噁心吧,對不起,可我是認真的,我真的……』

後來的話金泰亨通通沒聽到,因為朴智旻也來不及說完,那些話語就全被封緘在嘴裡。
聽見椅子往後倒、敲在地板上的聲音,可朴智旻沒心神睜開眼看。此刻唇上溫熱的觸感太過清晰、柔軟碾壓著唇瓣,金泰亨的吐息就打在自己臉上,有點陽光的味道。他知道自己整張臉肯定紅得不行,彷彿下一秒就會滴血。

好熱。

不知道過了多久,空氣才又重新回到肺裡。朴智旻撐著昏昏的腦袋仰頭望他,金泰亨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我也是。」
「……嗯?」
小臉呆呆的模樣,金泰亨用手捏了捏,溫柔的笑了:「我也喜歡你。」
好喜歡你,你知不知道啊,朴智旻。
雖然這事在被吻時就差不多明瞭一二,但畢竟太不真實,朴智旻聽見時腦袋仍是一片空白,手足無措地不知該如何反應。
這舉動看在金泰亨眼裡都是可愛的。他抱住這個小小的人,把頭埋進他頸窩,汲取他的香氣。很甜。
「智旻吶。」他喚他。
「嗯?」
「你為什麼這麼勇敢呢?」
「什麼啊……」
可雖然是這樣毫無關聯的一句話,朴智旻卻好像隱隱約約知道金泰亨想說的是什麼。
他用臉頰蹭著那頭栗色髮絲,手輕輕觸上金泰亨比自己寬大許多的背,而後整個環住,回抱著。

其實他一點也不勇敢,他也好害怕。

可想起剛開始努力接近他、想和他搭話的金泰亨。明明沒朋友是他的事,金泰亨大可不必理自己這種無趣的人,可他還是來了。
那個,因為自己而來上課、因為自己而笑、因為自己而感到快樂的金泰亨。那四方型的笑容在他心中,比夏日陽光更加燦爛耀眼。

「是你啊。」
將下巴靠在男人肩上,朴智旻滿足的笑了。

「明明是你給了我,喜歡上你的勇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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