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九

金泰亨絕對是朴智旻最好的朋友了。

從有記憶以來，金泰亨似乎就一直在他身邊。他們一起上學、朝夕相處，有什麼開心的、生氣的、難過的，或過不去的坎，他們也都第一個告訴對方。

朴智旻一直都認為他生命中只要有金泰亨就夠了，直到上了大學，他遇到他的學弟田柾國。

從來沒喜歡過人的朴智旻花了四個月才知道這種心情叫做喜歡，還是金泰亨告訴他的。

「但是田柾國在學校很受歡迎喔，我們班也有一堆人喜歡他。」金泰亨邊說，邊用雙手捏著他的臉，「你說，你一個糯米糰子，有什麼地方能讓他喜歡你啊。」

「呸呸呸。」朴智旻反抗，小身子扭來扭去，「我這糯米糰子可可愛了。」

「哪有。誰說的？」

「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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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智旻一路喜歡田柾國喜歡了三年。這之中，他雖以學長身分成功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但他們之間似乎就只是單純的學長學弟罷了。

這時，朴智旻已經大五。他本來預計要在那天向田柾國告白，卻在畢業典禮前一個禮拜，從朋友口中聽見田柾國交了一個校外小女友。

於是，連告白都沒來得及，朴智旻就先失戀了。

那晚他找了金泰亨一起吃飯，失戀的人需要安慰。朴智旻知道自己一直點了酒來，並且喝醉了，腦袋飄飄忽忽的，但他對之後的事情就沒有任何印象。

以致於現在，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個烏漆抹黑的地方，旁邊的金泰亨緊緊握著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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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有點冷了，陰風直直吹來。朴智旻搓搓手臂，朝身旁人問道：「泰亨，這是哪裡？」

可金泰亨聽到問題後卻沒有立刻回答他，他只是四處打量著，而後，面色有些凝重：「智旻……」

「嗯？」

牽著的手握得更緊了，金泰亨嚥了口唾沫，續道：「這裡，好像是死後的世界啊……我們死了，所以來到這裡。」

什麼？

「為什麼突然死了？」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朴智旻接受不能，「我們不是還在吃飯的嗎？」

「是沒錯。但後來你喝醉了，我揹著你要回家，結果過馬路時有台車就這樣開過來，我們大概是一起被撞死了。」金泰亨努力回想不久前那零零碎碎的畫面，刺眼的車燈還閃在他腦海裡。

望著這個地方，一片陰暗、皆為虛無，讓人打從心底的感到恐懼。朴智旻抖了一下，他不知道如果金泰亨沒在他身邊，自己膽子這麼小的人會不會當場嚇哭。

這時，他們眼前突然亮起，跑出一幕畫面，畫面上頭的人是朴智旻。

應該說，三年前的朴智旻。

場景是地鐵裡，因為碰上交通顛峰時期，人潮自然擁擠。朴智旻一看，記憶瞬間浮了上來：「這是那個啊！我第一次遇見柾國的時候！」

畫面持續推移著。那天朴智旻搭地鐵要去大學上課，誰知道他這麼衰，竟然碰上了人生第一次性騷擾。

在屁股被人用大手捏住時，朴智旻腦袋完全來不及跟上現在的情況，因為他一直主觀認為男生不會遇到這種事。他現在承認自己錯了。

一面是因為羞恥、一面是根本不懂怎麼反抗。朴智旻就這麼乖乖站著讓後方男人以色情手法摸著他屁股，看到這裡的金泰亨忍不住大叫：「你居然就這樣讓他摸你？」

「我、我有什麼辦法，我那時候也很害怕啊！」朴智旻委屈地喊回去。

可幸好這情況持續不久。在朴智旻快哭出來時，那隻在他身上作亂的手忽然被人一把拉起、反折在背後。

男人吃痛地哀嚎聲在整個車廂迴盪。

救他的人正是田柾國。當天對方留下聯絡電話後，過幾天朴智旻才發現田柾國是自己學校新進的學弟，不一樣的情感也在那時開始醞釀。

回憶告一段落，畫面暫時暗了下來。朴智旻懷念的感嘆：「不是我在說，但那時候的小國真的好帥啊，就像英雄一樣。」

「你是哪來的少女嗎。」金泰亨十分不以為然的哼哼，「要是我在那，我也會去救你。」

可後面那句話朴智旻似乎沒聽到，因為畫面又在這時重新亮起。

這次場景是在網咖。朴智旻和田柾國兩人各佔一台電腦在打遊戲，但更正確來說，打遊戲的是田柾國，朴智旻完全就是個新手。

「智旻哥，你真的會玩嗎？」

田柾國不禁停下來，一臉狐疑的望著他。沒想到朴智旻居然很乾脆，兩手一攤就是我不會。

「但小國可以教我啊。」他說。

聞言，田柾國非但沒有不高興，反而還露出一臉『真受不了你』的表情，笑得很無奈：「知道了。」

後來在指導的過程中，他們的臉靠得極近，近到朴智旻幾乎可以數清對方的吐息。那雙圓滾滾的兔子眼在螢幕和他身上來回移動，水靈水靈的，漂亮死了。

「你看看你，那張臉跟個花癡一樣。」金泰亨環著手，一臉嫌棄。

朴智旻不開心，上去就是一腳：「你現在是怎麼了，什麼地方都得損我一下才開心嗎？」

撇撇嘴，金泰亨一下子沒有回答，後來才很彆扭的說了聲抱歉。

在等下一個畫面出來的同時，金泰亨把現在情況串在一起，最後得出結論：「我之前看過一本書，它說人死後在去天堂或地獄前，會先看到幾段影片，那是對自己來說一些重要的回憶，我想大概就是這個。」

「是嗎？」

聽見對方這麼說，朴智旻突然有點不好意思。他的回憶裡怎麼都是田柾國啊，自己這是有多喜歡對方啊。

再過幾秒後，下一段回憶緩緩開始。然而才播開頭，朴智旻就叫了，一邊大喊一邊摀住金泰亨的眼睛：「不能看！這不能看！話說你怎麼能一直偷看別人的回憶啊！」

「反正前面都看過了！」

金泰亨也跟著嚷嚷，他撥開朴智旻的手，剛好看見朴智旻趁田柾國睡著時、偷親對方的畫面。

「啊啊啊啊啊啊啊！」朴智旻羞恥地擋住臉，只留下一隻眼睛在指縫裡，「所以我就說不能看了，那可是我的初吻！」

「才不是！」金泰亨大聲的反駁回去。

但朴智旻以為金泰亨的意思是說偷親不算吻，又有點生氣了，他那時可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啊。

不知道為什麼，朴智旻總覺得今天的金泰亨異常敏感。難不成自己做了什麼惹到他？沒有吧？

越想越莫名其妙，朴智旻一個不小心，口氣就不是很好了：「你看你老是這樣，難怪我的回憶裡沒有你。」

此話一出，朴智旻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說得有點過了。他驚慌的想著金泰亨如果發火就馬上道歉，可金泰亨沒有，他只是低著頭、輕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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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下，畫面隔了一段時間後亮起，這回是金泰亨的回憶了。

朴智旻馬上在畫面中看見自己，裡面是小朴智旻和小泰亨，那時他們才六歲。

他記得這裡。

時間正在日落，餘暉從教室的落地窗爬了進來。小朴智旻站在教室前面，而小金泰亨就乖乖坐在他面前。

那時的小朴智旻被抽到去參加幼稚園舉辦的演講比賽，可他太怕自己說不好了，就拉著小金泰亨陪他在放學練習。

兩隻小手扭捏的背在身後。即使只是練習，小金泰亨還是一眼看出對方的緊張，他立刻露出四四方方的笑，伸長小胳膊朝對方比了個大拇指。

受到鼓勵，小朴智旻這才開口，背出腦袋裡拼命記下的講稿。他聲音小小的、奶奶的，說話慢慢的，好幾個字的發音都咬錯。好不容易講完了，小朴智旻立刻揪著衣襬，緊張的問：「怎麼樣，還可以嗎？」

老實說當然是不行的。可小金泰亨卻熱烈鼓起了掌，大聲道：「我覺得你會得第一的！」

畫面暗了下去。其實這段往事朴智旻真的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在那場比賽得了最後一名。當時他還很委屈的跑去找金泰亨說這件事，金泰亨忿忿不平的回答他：『是老師們不會選，我們旻旻該得第一的。』

現在重新看回去，自己當時如果得了第一才奇怪。他想金泰亨肯定清楚這件事，但對方卻還是不留餘力的在鼓勵他、給他自信。

他對他一直都是這樣，想了想，從未變過。

下一段回憶開始，那還是小朴智旻和小金泰亨，只是長大了些，上小學了。

畫面裡的小朴智旻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掛在小金泰亨身上，原因是沒和對方分到同一班。他至今為止都還沒和對方分開過，加上自己本身就怕生，沒小金泰亨在身邊，感覺就好像失去了什麼倚靠。

周圍很多小朋友在看他們，那時的小金泰亨肯定覺得丟臉死了。可小金泰亨非但沒把他甩開，反而還用那雙還沒長開的手抹去他臉上的淚，信誓旦旦說：「沒關係，我們兩班離得不遠，我每節下課都來找你。」

後續就是金泰亨真的每節下課都遵守約定來找他，一直到後來被他們班老師警告，金泰亨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停止了這項行動。

到現在為止兩個回憶了，兩個皆與自己有關。他偷偷看向旁邊同樣也盯著畫面瞧的金泰亨，心裡塞塞的，很不舒服。

可他不知道該怎麼去打破這個氛圍。他是膽小鬼。

第三個回憶亮起，那是他們一起通宵念書拼大學的時候。那晚他住在金泰亨家，畫面中，朴智旻在金泰亨認真做試題時一個沒撐住，頭往對方肩上一倒，就這麼睡著了。

均勻呼吸聲從身旁傳來。

金泰亨放下手中題本，垂下眼，近距離凝視著朴智旻。他看他乖乖貼在額上的瀏海，白嫩的皮膚、嘟起的小嘴、在嘴唇縫隙間還能隱約看見稍稍呲開的門牙。冬天的房間裡開著暖器，身體溫暖，臉上紅撲撲的。

金泰亨的臉朝他越湊越近，朴智旻看著畫面，即使再笨，似乎也能大膽預料到接下來的發展。

於是他猜對了。

金泰亨低頭吻住他，輕輕的、若有似無的吻著。

他好像也在怕，就跟當初自己吻田柾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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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畫面又暗了下去，金泰亨轉過身來，笑了，笑得有點難看：「看吧，那才不是你的初吻。」

朴智旻愣住。

他意識過來了。張嘴，卻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先說些什麼。

事實已經很明顯，種種事情顯示，如果金泰亨這不是喜歡他，那他就不姓朴。

「……多久了？」

沉默良久後，朴智旻這才顫顫地問出一句。

金泰亨反問：「回憶一開始是什麼時候？」

幼稚園。

你從幼稚園就知道自己喜歡我，我卻到死後才發現。

就像我的回憶裡都是別人，但你的回憶裡全是我。

那如果，如果我沒有發現，你是不是就這樣瞞了一輩子，繼續看我去喜歡上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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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時，眼前畫面居然又開始浮出。

這是最後的記憶了，金泰亨揹著喝醉的朴智旻走在路上，聽朴智旻一路呢呢喃喃叨唸著田柾國。

「泰泰……」

突然，朴智旻叫了他。只見他小嘴癟起來，軟糯的語氣中帶著些許不知所措：「如果以後都沒人要我了怎麼辦。」

「那我要你。」

太快得到答案讓朴智旻即使在酒醉都不免怔了一下，他環著金泰亨的脖頸問：「真的？沒騙我？」

「嗯。」

「那你要怎麼保證？」

「我喜歡你啊。」

聽著金泰亨沒有任何一絲猶豫的話語，朴智旻笑了，頭靠在他肩上。

「那就給你了。」

之後，便是他們過馬路時，一台違規車輛撞上他們。

到這裡，金泰亨跟朴智旻本來很有志一同地想選擇不看，卻頓時發現一項和金泰亨一開始說的話有出入的地方。

在發覺車輛要撞上他們時，金泰亨一個眼明手快，直接把背上的朴智旻奮力往前丟出去，當場被車子撞到的只有金泰亨。

也就是說，朴智旻根本沒有死，他只是頭敲到地面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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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

朴智旻不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如果沒死，他又怎麼會在這裡？

可就好像要加深這個事實一般，朴智旻的腦袋霎時一陣暈眩，白光像煙火般在頭腦裡閃爍。他看見自己的手開始慢慢變得透明，耳邊隱約能聽見一點人聲，那是呼喚他名字的聲音。

「太好了不是嗎。」金泰亨一臉放下心中大石的模樣，「你沒有死，太好了。」

「不要。」

朴智旻再也不管那麼多了，他衝過去緊緊抱住他，金泰亨的體溫是冰冷的，他們都是冰冷的。

「那裡沒有你，我為什麼要回去？」

「那裡有愛你的人啊。」金泰亨望他，溫柔的笑了。

聽見這話，朴智旻終於沒忍住，清澈淚水就這麼順著眼角流下：「但最愛我的人在這裡。」

金泰亨愣了幾秒，而後捧住他的臉，第二次吻了朴智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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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亨。」

在吻與吻之間，一片模糊的視野中，朴智旻紅著眼眶叫了他的名字。

「不要離開我。」

『好。』

恍惚間，他聽見金泰亨這麼說。

──你分明這麼說了，大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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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過後兩天，朴智旻哭著從病床上醒來。